李斌話音未落,那支隊伍已至近前。
這支隊伍說是行軍,但落在李斌眼里,說那是一盤散沙在官道上挪動,都是夸贊:
隊列歪歪扭扭如田埂上隨風飄搖的野草,打頭的士兵慢步晃悠,后頭的索性也拖著腳磨蹭。
更有綴在隊尾的士卒,有事沒事便脫離一下隊列,彎腰去撿那些樵夫掉落在地上的柴禾,臉上帶著些占到便宜后的竊喜。
至于官道上為什么會有柴禾?
那自然是扛著柴禾打算進城售賣的樵夫,在驚慌失措地躲避這支軍隊時,遺落在地的。
就這樣的表現,莫說是李斌了,就連劉烗都看得有些面色發紅。
李斌剛剛那話還真沒說錯,他劉烗除了剛襲職的第一年進過寧波衛大營外,平時基本都在衛公署活動。
對自己衛里的士卒,早已被那些人情往來給消磨完了精力的劉烗,真就極少關注。
除了士卒散漫的行為,更扎眼的是這些士卒身上的戰襖。
本該統一、鮮艷的鴛鴦紅,早已褪成了暗淡的蠟紅,袖口磨出了毛邊,補丁更是打得密密麻麻。
戰襖外掛的甲片,也是銹跡斑斑,邊緣卷得像樹皮,與其說是甲片,倒不如說是累贅。
更讓劉烗感到難堪的是,這隊伍走著走著,兩個軍官打扮的人同時出現在隊旁。他們手里舉著旱煙,抽得那叫一個自在、愜意。
便是看到了路旁的劉烗,兩人也絲毫沒有收起煙桿的打算。反而一路小跑上前,張嘴就是一聲“劉叔”。
“張彥,胡峰!爾等好大的膽子,誰讓你們將這東西帶到軍中的?!東西拿過來!”
“劉叔,別了吧...”
眼見劉烗的臉色,黑得嚇人。
那兩個百戶,立馬敲滅煙鍋。雖表現得如鵪鶉般瑟縮,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們壓根不怕劉烗。
如若不然,哪個軍隊中的下級,敢對上級討價還價?
“拿過來!再敢廢話,軍棍伺候!”
“軍棍...要不,劉叔您還是打軍棍吧,這東西還挺金貴的,折了...誒?!劉叔,你干嘛?!”
張彥的話,才說到一半。其手中的煙桿便被劉烗猛地出手奪下,接著,只見劉烗膝蓋一提。
那桿雕著繁復紋飾的煙桿,應聲而斷。
盛怒下的劉烗,隨手將斷成兩截的煙桿往地上一甩,后而飛起一腳,踹在張彥身上。
隨后更是欺身向前,邊打邊罵:
“金貴?再金貴能有人的命金貴?!張彥,你狗日的是不是忘記你爹怎么沒的了?啊!”
“老子以前就是對你們這些狗崽子太好了,一個個特娘的都反了天了!”
“老子告訴你,從今日往后,在軍中,一律給老子稱官名。再敢攀一句交情,老子親自給你行杖...還有你,說他沒說你是吧?把那煙桿給老子折了!”
“你老子那點撫恤,就買了這么個玩意?!”
一通連罵帶打下,劉烗紅了眼睛。而那張彥和胡峰,說來可笑...
自劉烗剛開始動作沒多久,這兩人就腳底抹油,直接開溜。
更搞的是,那胡峰一邊跑,還一邊嚷著什么“小杖受,大杖走,劉叔莫惱”...
李斌在旁邊看得直搖頭,更令李斌感到失望的是...
官道上的士卒,對近在咫尺的鬧劇,均是一副漠然的表情。
沒有看熱鬧的嬉笑,沒有對長官如此胡來的憤慨,宛如一群行尸走肉。
不知為何,李斌忽然想到了一句話,叫做“哀大莫過于心死”。
這些軍衛士卒的心,怕是早就死了。
這樣的人,這樣的軍隊,到底該怎么救?!
這個問題,歷史給出的答案是用“營兵制”取代“衛所制”。
正如“考進去,不如打進去容易”的道理那般,想要剝離這些頑疾,重新恢復衛所軍的戰斗力。
其盤根錯節的利益網絡,足以讓任何人,望之而生畏。
既然改不了,那干脆另起爐灶,重新建軍。
可惱人的是,營兵,李斌現在玩不了。
一方面,錢糧哪來?
營兵是全職的脫產戰兵,其供養成本數倍于衛所軍;
另一方面,營兵制度如今并未成為朝廷定制。
京師三大營也好、十團營也罷,都是臨時編制。屬于那種,各地衛所輪換入營,脫產服役。服役期滿后,還要返回原籍的。
那京營,有皇帝首肯,自然能搞。可自己遠在江南,莫說是搞這制度之外的營兵了,但凡自己敢打出募兵的幡巾,后腳錦衣衛就得給自己摁了...
唉!真特么,要命!
“李同知...我...讓你見笑了。”
就在李斌思索嘆惋間,劉烗紅著老臉,重新走回李斌身邊。那臉上,寫滿了尷尬與不適。
“劉指揮重情重義,咱們一碼歸一碼。寧波衛落到而今這種地步,非劉指揮一人之過。加上那二人,若某所料不錯,當是張千戶與胡百戶之子吧?”
“故人之子,劉指揮有所憐恤也是正常。”
李斌無奈地搖著頭。
當下的社情,便是死者為大,身死債消。
輕敵冒進也好、罔顧軍令也罷。
張鏜、胡源,的確是死在了倭寇的刀下。就眼下的普世價值觀而言,劉烗照顧他們的兒子,誰都說不出個不是來。
反而,若是劉烗真狠下心來,對那兩人執行軍法。
還容易遭人非議,被扣上諸如“苛待”、“忘義”等等帽子。
這種以“家”為中心,以“人情”為主要紐帶的社會風氣,亦是當下革新的難點、痛點。
“劉指揮隨某走走吧,這邊沒必要再看下去了。”
“唉,李同知莫要再點某了。若真是憐恤后人,某就當狠下心來,以軍棍加其身。只有重新讓他們敬畏上官,知曉軍令如山,不是兒戲,那才是真正對他們好。”
“只嘆,能明白此節的人,不多啊!”
劉烗面露苦澀,自嘲地感慨道:
“某初掌印時,倒也想過整肅軍紀。只是那板子,才一抬起,家公便找到了大營,指著某的鼻子就是一頓臭罵。”
“什么忘恩負義、自絕于人,什么心性涼薄...那話是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最后,某也只能不了了之,某總不能命兵士,將自家老爹叉出大營吧?”
“慢慢來吧,總會好起來的。”
“你此番能來此地,心意某已知曉。多的話,不必說了,我能理解你的難處...”
“有問題,解決問題就好。某在想,當務之急,應先喚起士卒的情緒,不知劉指揮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