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這不是牛總催嗎？這灶火銀，怎個不收了？是不想啊，還是不敢啊！”
“旺叔，這下你日子輕省些了。趕緊瞧瞧郎中去，省得你那點錢又被時明弄去城里敗了...”
鳴鶴鹽場中，秦家人喜笑顏開，就連以往最顯壓抑的五團秦旺。那張皺紋密布的臉上，也多了些笑意。
反觀，五團總催牛六、麻三二人...
自那《條例》出現后，這兩人倒是談不上有什么怨恨之情。
混個鹽場總催都需要攀附鹽司典吏的他們，與李斌這等官人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對這二人來說，李斌就好似上界的仙神。
凡人是敬、是怨，對仙神來說毫無影響。反倒是凡人，在起邪念時都得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抗住對方隨手布置的小小報復。
可面對日益“囂張”的秦家人，以及逐漸開始和那群姓秦的眉來眼去的灶戶們。加上實際錢財的損失...
想讓他們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顯然又過于苛刻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錢貨上負增長越發明顯。越拉越長的驢臉，也逐漸成了牛六、麻三在鹽場中的新形象。
他們不傻。
在鹽司中人，都對這道來自府衙的憲令又敬又畏之時，通過攀附上位的他們，當然看得明白局勢。
頂風作案的膽子，他們沒有；但在規定之外的部分，通過鉆制度漏洞巧取豪奪的膽子，他們不僅有，還很大。
矛盾，爆發在嘉靖四年的七月二日。
如以往一樣，牛六、麻三帶著人，從鹽司領回鹽場當月生產額鹽時需要消耗的柴草。
七月，鳴鶴場要辦的額鹽是2000引，若以3：7的柴草比算，需鹽司撥付1760擔柴草。
和往常一樣，長長的騾拉板車車隊在鹽司指定倉庫中領到干柴草并出庫后。其中四分之一的車板上，立刻掛上早已準備好的各家柴行標志，轉向慈溪縣城。
而剩下四分之三的板車，則順著官道行至鳴鶴鹽場旁的杜湖湖畔。
車停，解索。
車夫們或合力、或獨自抱起、扛起柴草堆上的一層柴禾、或蘆草，將其浸入湖中。
略作等待，等到這些柴草能淌水后，再將這些柴草重新放回板車的最上層。
水，沿幾乎完全濕潤的柴草而下，逐步沁潤著底下的干柴。
待到所有板車都如此操作了一遍后，最先裝上濕柴的那輛車，再開始向車上潑水...
如此反復的循環，在每一輛運送柴草的板車上發生著。
車隊旁的樹蔭下，牛六、麻三正在數錢、發錢。
1760擔柴草，總重量換算成后世單位，大概有980多噸。像這么大的重物運送，別說一趟，一天兩天都運送不完。
同樣也因柴草數量龐大的緣故，哪怕是不咋值錢的蘆葦草，有了數量后，那也不是一筆小數。
三百六十余擔柴草，總計能賣個二十來兩。去掉車夫們的十兩人工費、封口費，牛六、麻三每人還能到手五兩銀子。
如此這般的操作，兩人做過不止一次，早已輕車熟路。
注過水的柴草，重量上和鹽司出庫時一樣。總重高達980余噸的柴草，又不可能挨個點數...
只要重量和出庫時保持一致，這在程序上就是合規的。
至于那些灶戶們會不會對此有意見？
“你別看那群人嚷嚷得厲害，實則怕是連府衙的大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
“再說，這事...那狗屁《條例》上又沒規定。他府衙還能為了這二十兩，專門派個人在鹽場盯著咱們過磅不成？”
在麻三有些忐忑，擔心現在這般操作會不會引得那群灶戶們去縣衙、府衙狀告時，牛六十分不屑地撇著嘴，淡然地寬慰著身邊“狼狽”...
府衙，的確沒有派人，就連縣衙，都沒可能為發放柴薪的事，專門抽出人手來到鳴鶴場監督。
鳴鶴場中的一切，都如原先一般無二。
秤還是那桿秤，登記磅數的人也還是他們鳴鶴場內的總催。
既是熟人，又都是玩鹽的老手，只是打眼一瞧，那負責登記的劉姓總催就發現了牛六、麻三二人的小動作。
其手邊，也悄悄多了一張，揣著二兩碎銀的“發財小手”...
劉總催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接過，而是先凝神思索了片刻。直到確定府衙新出的《條例》中，并沒有官柴發放標準的條文后，這才伸手接過那二兩碎銀。
同時大聲唱喝：
“百三十斤一捆！七捆一擔！”
在劉總催的身前，十名過秤的灶丁手上，秤桿上的刻度穩穩停在一百三十斤上下。
這些負責稱重的灶丁，臉上陰云密布。
自小在鹽場長大的他們，都不用看別的，單是這個重量就不對！
正常來說，鹽司封包的官柴，百斤一捆，十捆一擔。這種十進制數，統計起來也方便。
沒有誰會吃飽了撐的，故意搞個不倫不類的一百三十斤出來！
他們發現了問題，但當著幾位總催的面，這些灶丁們沒敢多言。
過去，他們不是沒指出過問題，但多被這些人以“鹽司封包稱重，哪能準確無誤？”，或是“江南陰雨多，返潮在所難免”等理由糊弄...
真要是問急了，隨便尋摸一個由頭，直接上鞭子抽你也不是稀奇事。
本來發現濕柴，就意味著大家伙需要額外花錢采買柴草，才能完成額鹽生產。若是再被抽一頓狠的，那診費藥費，又是花銷...
不是灶戶們嬌貴，被打一頓就要看郎中，要上藥。
實在是他們的工作環境，比較特殊。
但凡受了皮肉傷，不趕緊治好，那傷口上撒鹽的滋味，真是誰受誰知道，壓根沒比上刑好到哪去...
只是，這些稱重灶戶們，不敢在總催們面前講的話，卻不代表他們不敢和同為灶戶的其他人講。
不過半天的功夫，今朝發柴，又是濕柴的消息便傳遍了鳴鶴場。
“媽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這才消停幾天啊，牛六這個王八羔子又跳出來給咱們上眼藥...”
秦嵩氣得是咬牙切齒。
這官柴發放，可不單單是他們五團的事。
自己所在的六團，也是要用這批官柴的啊！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用，自己花錢買干柴也行。但本來就是沒有回報的買賣，付出了人力還不夠，還要他們額外掏錢？
這對家庭資產不說一貧如洗，那也是家無余糧的灶戶們來說，明顯是強人所難。
用文藝點的話說，他秦嵩本可以忍受黑暗。
過去他也不是沒領過濕柴，甚至在之前，大家伙都只能領到濕柴，且五團的雜費比六團更多時...
他秦嵩還有點得意自己的運氣：不僅分在本家六團，有人關照；兒子也爭氣，進了城，當了替東家看店的掌柜...
他秦嵩雖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在這鳴鶴鹽場內，也是人人羨慕的對象。
可現在，局面變了。
各團的雜費都停了，但因濕柴導致的損失，卻是人人都有。
他秦嵩那點小小的“優越感”，瞬間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