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官臣李斌謹奏為聞縣丞杜峰擬引流民赴西山礦采并請設衙門以安礦務恭請圣裁事】

　　就在那玉河鄉(xiāng)上下，風聲鶴唳之時。

　　主導了這一切的幕后黑手，某李姓原知縣，反而安靜了下來。

　　在通過錦衣衛(wèi)傳令宛平縣衙與白紙坊，連續(xù)五日，增加粥棚米面供給，確保流民能連吃幾日干糧以后。

　　李斌提筆開始寫起這份，光是標題都顯得格外冗長的奏疏：

　　【罪臣李斌，原任順天府宛平縣知縣，系詔獄待勘之身。近聞縣丞杜峰察宛平流民困窘，擬引之赴西山煤窯采礦謀生。臣謹就此事之利弊，昧死上陳，伏惟陛下圣鑒。】

　　【竊惟嘉靖三年春，天下災傷，江北尤甚，流民襁負入宛者日眾。截止三月中，宛平境內(nèi)流民已逾四萬兩千余口，存糧僅兩萬八千余石。常平倉售糧雖有微利，補苴不敷。此乃杜峰擬引流民赴西山采礦之緣由也。】

　　【臣聞杜峰之策，大意為：西山煤窯夙供京師燃料，山陜商幫經(jīng)營其間，苦缺良工善匠；流民多有丁壯，愿出苦力以換口食。擬令宛平煤業(yè)公所與商幫立契，公所代募流民為礦工，每丁月給銀一兩五錢，婦孺篩煤、炊爨者月八錢，歲給節(jié)薪。商幫每日，輸煤補市。如此流民得業(yè)、商幫得工、京師煤供無斷，且不費太倉一錢、內(nèi)帑一粟，杜峰此計，實乃救民急、、紓宛平困之良策也。】

　　寫完這背景介紹后，李斌停筆抿了兩口手邊的茶水。而后一邊研磨，一邊繼續(xù)琢磨這封奏疏該如何潤筆...

　　在面對這種，流民與玉河鄉(xiāng)民之械斗完全無法避免的情況時，不提前知會“領導”那肯定是不行的。

　　尤其是面對嘉靖這種多疑的領導時，這種事你敢不提前請示，他就敢懷疑你態(tài)度不端。

　　但正如每個領導都怕麻煩一樣，這京畿之地，鄉(xiāng)民械斗，必為民變。而這民變，又是封建王朝最大的麻煩。

　　為了避免嘉靖帝圖省事，為了避免嘉靖帝怕惹麻煩...

　　李斌磨了快半個時辰的墨后，這才重新提筆繼續(xù)寫道：

　　【然罪臣久在宛平，深知西山礦務之復雜，敢以實奏其風險：其一，西山榷利為玉河各族壟斷百年，鄉(xiāng)聚青壯萬余，執(zhí)镢頭鐵釬之屬，素以罷工斷煤脅制地方。流民入山，恐觸其百年之利，或生口角、或起械斗，甚者激成民變。杜峰雖有干才，然秩僅縣丞，權輕力薄，難制玉河鄉(xiāng)氏之橫，此其險一也。】

　　【其二，西山多有皇親勛戚私開之礦，或越界侵奪民間礦脈，或克扣礦工工價，管事者更有貪墨之弊，官窯供給時斷時續(xù)。杜峰無統(tǒng)攝之權，難糾勛戚之失、察管事之腐，恐令流民雖入西山卻無生計。此其險二也。】

　　【其三，流民若僅為臨時采礦，無恒業(yè)之籍，一旦礦務稍停，復為流離，宛平困局仍在，此其險三也。】

　　【罪臣思杜峰之策，救急則可，謀遠則不足。若欲防民間失態(tài)失控、激成民變，使流民得恒業(yè)、礦務歸有序、官窯供穩(wěn)定，謹再陳策：懇請陛下恩準，立提督西山礦務衙門，統(tǒng)攝西山所有煤窯。】

　　【凡民間私礦、皇親勛戚之賜礦，皆歸其轄，定開采之界、立工價之規(guī)、杜越界之弊。再擇諳熟庶務、素稱廉潔者坐鎮(zhèn)，督察官窯供給、整飭管事貪腐，使礦務有統(tǒng)而無亂。】

　　【罪臣聞提督倉場太監(jiān)陳佑，久掌倉場，務在恪謹，倉廩無虧，且善撫軍民，素有威望。若蒙陛下恩準，可令陳佑轉(zhuǎn)任提督西山礦務太監(jiān)，坐鎮(zhèn)新衙：一則彈壓玉河鄉(xiāng)氏，防爭斗之變；二則約束勛戚私礦，杜侵奪之弊；三則核定流民礦戶之籍，授以恒業(yè)，使流民不復流離。如此，則杜峰之策得補其缺，西山礦務得長遠之安，宛平流民得長久之生。】

　　遣派中官，增加大內(nèi)對地方產(chǎn)出的控制，是為給嘉靖分潤好處，以此為誘餌，勾動嘉靖心動。

　　推舉陳佑公公調(diào)任，也算是給老頭找一個躲避風波，賦閑養(yǎng)老的好地方。同時，有這情分在，這內(nèi)使中官的虎皮，李斌也能借用借用...

　　至于說陳公公不樂意去？

　　怎么可能？

　　別看如今，新上任的戶部右侍郎，胡瓚胡大人，也是個和陳公公性質(zhì)類似的中立派。

　　但這胡瓚，卻是足以登上大明狠人榜的人物啊！

　　在這嘉靖三年時，其最出名的事跡是發(fā)生在正德朝的云中救駕。

　　而這“云中救駕”，算是一個美稱。

　　實際上，是武宗正德皇帝在巡幸大同云中時，宿娼臥柳，搞得大營烏煙瘴氣。然后時任左僉都御史、大同巡撫的胡瓚看不過去，找到正德皇帝，犯顏死諫。

　　區(qū)別于某些只敢在朝堂上喊喊死諫，目的就是為了騙一頓廷杖從而揚名天下的“大多數(shù)”。

　　這位胡大人的死諫很有意思：知道面君不能持利器，于是他特么揣著一包劇毒鶴頂紅，跑去求見正德皇帝。

　　先勸正德皇帝：“沙漠之地，不可久留。請皇上立刻回駕。”

　　正德不樂意，反問：“那朕就是不回去呢？”

　　這胡瓚脖子一梗：“那臣就死在陛下面前。”

　　這下給正德逗樂了：軍中大帳，沒有廊柱；面君又不能持利器，你就是想自殺都難啊！

　　于是打趣道：“你咋死啊？莫非你身上有刀？”

　　然后胡瓚表示：“古人懷忠力諫，觸柱而死。君子愛君不愛其身，死法多得很。”

　　說完掏出鶴頂紅就往嘴里倒...

　　這生猛的表現(xiàn)，直接給正德嚇得夠嗆。連忙起身攔住這家伙后，說：“你先回去，朕后有命。”

　　這話明顯都有妥協(xié)的意思了，只等著胡瓚先走，而后正德下令班師回朝。

　　這樣起碼，看起來、聽上去是正德皇帝自己的意思，而不是被你一個臣子逼迫著做出班師的決定。

　　這種做事的邏輯，但凡是個混官場、混廟堂的，哪能聽不出這潛臺詞？

　　可這老胡不行，正德帝都已經(jīng)妥協(xié)了，他仍舊梗著脖子：

　　“臣心已明，臣志已決。伏愿皇上納臣愚諫。”

　　最終的結(jié)果：正德帝無奈點頭，班師回朝，躲開了兵鋒之險。

　　但也同時給這老胡作出了一個“此人太絕，惹不起”的當場評價，與回京后送上的“罷官回籍大禮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