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此時秦侍郎班房中的主題。
驚訝,已經說得太多了。
可即便說過多次的驚訝,也依舊難以形容秦金此刻復雜的心情。
追求效率的秦侍郎,在經歷過難得的沉默后,他忽然問了李斌一句話:
“既然你深知此事,困難重重,又為何要這么做?還有你所言私心...”
秦侍郎忽然悠悠地嘆了口氣,隱約間,他已經有點猜到李斌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了。只是,他尚且還不能確定。
當李斌邏輯清晰地將引外城百姓入內城一事,分析得頭頭是道,且幾乎都有理有據時,秦侍郎再結合李斌最早開啟這個話題時的發言...
即便此時他依舊無法置信,但理智、直覺,都在告訴他:李斌絕對想到了他所想的那一步...
“今朝日艱,晚生于戶部觀政,便是時日不久,亦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來的壓力。”
看著秦侍郎那雙精明的眼睛,李斌的直覺也在告訴李斌:眼前這人,似乎已經猜到了自己的最終圖謀。
在短暫的猶豫后,李斌決定賭一把!
“今日已是四月初六,天依然是旱的,河依舊是枯的...便是轉由遮洋船隊輸送米糧,亦有漂沒之事頻發。晚生斗膽,問左堂大人一句:吾等真的備足了米糧?真的做好了應對此次,糧食減產、流民聚集之危機的準備嗎?”
面對李斌的提問,秦金的回答只有沉默。
他的確回答不了李斌的問題,他秦金只是個戶部侍郎,又不是特么的哆啦A夢。
天不下雨,他能怎么辦?
能納稅的田,被皇莊、被勛貴、被士族大肆侵吞。以至于,洪武年間,魚鱗冊上還記有八百四十九萬六千五百二十三頃多的田土,早在弘治十五年時,便僅剩四百二十二萬八千零五十八頃九十二畝...
足足少了一半多能納稅的田土,直接導致地方財政、中央財政都少了一半以上的收入。然后,中央財政為了能夠運轉,瘋狂抽血地方;緊接著,地方為了能夠運轉,又瘋狂加耗百姓。
簡直可笑至極!
都特么一百多年過去了,人口持續增長,按理說,土地應該是越開墾越多。結果在這“溝槽”的大明,田地,反而越來越少?!
同時,隨著宗室開枝散葉,各種開銷還在近乎無限度的上升。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當朝嘉靖帝,鬧個“大禮儀”,為求得宗室支持,依舊在不管不顧地瘋狂給宗室加俸。
他,又能怎么辦?!
正如,猶豫,在很多時候是一種態度那樣。沉默,在很多時候,也是一種回答。
而看到秦金在面對自己的問題時,那無言以對的表情,李斌暗暗在心中松了口氣。
知道沉默,知道沒法回答這個問題,而不是隨便扯點冠冕堂皇的話語來搪塞自己,那就說明,眼前的秦金,秦侍郎,良心未泯。
他知道,在如今這北方多地都受旱災影響的情況下,若是單靠江南供應,根本就解決不了大明北方的糧食危機。只是他,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
李斌,其實也沒有...
“晚生再斗膽,敢問左堂大人一句:既然局勢已糜爛至此,為何還要命云南司協調遮洋總,便是已漂沒漕糧兩萬余石,依舊不停?”
與之前一次提問不同,這次,李斌沒有等待秦金回答,便繼續說道:
“晚生與秦左堂所想一致,盡力而為,問心無愧。”
“京師,乃大明中心,更是居于我朝北疆。一旦北地欠收,百姓無糧、當地無糧,為了求活,他們便會向著京師匯聚。尋找賴以為生的活干也好,祈求有那心善富戶搭棚施粥也罷。”
“一旦京師有游民匯聚,城門必將關閉。到了那時,大量游民只能聚集在城外正南、正東、正西、宣北等外七坊。外七坊而今,早已人滿為患。七個坊內,就聚集了超過十五萬丁口。每戶所住屋舍,更是狹小不堪。”
“根本沒有足夠的屋舍,容留那些外地遷徙而來的各地百姓。我戶部,而今也無力去廣建屋舍,以庇北地寒民。”
“提前以利為餌,將萬余外城百姓轉移至內城。既能騰出外七坊空間,供秋日游民過冬避寒;又能借此打壓外七坊房價租金,好讓那任留于外城的百姓,手里能多余些錢財,以圖自救;更能...”
“更能將那五城兵馬司、五城察院、順天府、大興縣、宛平縣等等一眾同僚,全部拖下水!”
最后這一句,并不是李斌說的。
而是秦侍郎,瞪圓了雙眼后,幾乎是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
“左堂明見!此一石三鳥之計,便是晚生之私心。”
李斌再次將原本挺直的腰桿,一彎到底。
這個動作,李斌自穿越到大明朝以后,做過無數次。但唯有這一次,李斌是真心實意地敬佩眼前的老人。
能夠瞬間看明白,自己真正的圖謀。就說明,秦侍郎他大概率,也想到過這一茬。
但或許是出于老年人的沉穩、出于對生活的考量,讓他沒有魄力這么做。
加上,對于一些問題的處理思路上,亦沒有李斌這么一個后世人那般靈活。
“你就不怕,此舉不僅不能給他們拖下水,反倒是把自己給淹咯?”
“不怕!”
“五城兵馬司,乃武將;五城察院,乃科道;順天府,看似為外官,實則卻是在京文官;大興、宛平二縣,外官...再加上我戶部的這些司官...”
李斌說到這時,忍不住笑了一下:“如此之多的派系糾葛,政治紛紜。真到了京師生亂的那一刻,彼此攻訐、推諉都來不及呢,何來精力料理晚生這么一個無名小卒?”
“若非要說怕,晚生更怕,那些商賈,以及那些商賈背后的話事人,不夠貪婪,不夠短視。能在第一批,拿下劉、江、錢三宅的商賈們,大肆斂財之際,保持克制,持續觀望。”
“只要他們壓不住心底的貪,那這些外城游民,便是他們自己請進的內城。”
“待到秋日,京師米糧不足時,那些個麻煩,亦是他們自找的。又與晚生何干?”
“你這哪是一石三鳥?明明是一石四鳥!”
看著李斌在說最后這段話時,那意氣風發的模樣。秦侍郎的眼底,悄然閃過一絲艷羨,曾幾何時,他亦是這般器宇軒昂的少年。
“額...這倒不能算四鳥,誰讓臟罰庫發賣得銀,盡歸內帑呢。晚生不能把那,不歸我戶部掌管的錢財,做進晚生自己的計劃之中。”
“無妨,三鳥也夠了。漢陽你是我戶部屬官,既然你要瘋,那老夫便陪你瘋一把。”
“這是支銀一百兩的堪合,你自去太倉庫支取。切記,此乃機會,亦是考驗。若成,老夫自許你一番前程;若敗...”
“晚生一力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