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鹽司納課，止歲辦額鹽、稅蕩歲科、歲辦余鹽，并鹽、火加耗，五項。有司官吏不得虛增、另增名目，但有所加，許灶民赴屬地縣衙俱狀以告。衙署斷案，以本條例為律，有五項之外，橫加盤剝者，視同監(jiān)守盜入罪。】
【諸縣衙署，見狀必受。違者，主官杖四十，訟獄不稱。】
看著題本上的這一條款，周坤眉頭皺得很緊，手指也無意識地敲起桌面，權(quán)衡著其中的利弊。
客觀來說，以周坤的見識，他當然能猜到李斌之所以會提出這么一道堪稱嚴厲的條款，必然是如今鹽場中的盤剝亂象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較為嚴重的地步。
與此同時，以周坤對大明吏目的了解。
單純是有這樣的條款，同樣避免不了一些人，用別的方式來盤剝灶丁。比如鳴鶴場中，總催、吏目委托家人，販售曬鹽竹匾，然后利用職權(quán)，逼迫灶丁定點購置，從而獲利等等辦法。
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單純靠條文，能起到多少作用，真不好說。
周坤更在意的，是李斌后面那段話...
“道臺此題，以本府看，多半都無甚疏漏。唯有這‘見狀必受’，或有教唆詞訟之嫌啊。”
“府臺所言甚是，某提筆草擬時，心頭激蕩，未察過激，所幸有府臺幫襯，否則，差點釀下大錯。斌，敬謝府臺大義！”
李斌面露一絲懊悔，十分鄭重地拱手施禮。
沒有絲毫掙扎的，同意將這段規(guī)定去掉...
而見到李斌服軟，周坤也是笑著連道不敢當...
大明，是有風骨的，同樣也是艸蛋的。
在以儒家“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的指導思想下，明代司法建設的目標就是沒有訴訟出現(xiàn)。
從【教唆詞訟】、【誣告反坐】、【越訴笞五十】等罪名設計，到雇工不得告家長、婦人非特殊情況不得起訴、不得匿名投狀等制度限制。
這種種舉措，可謂是在系統(tǒng)化的抑制民間訴訟產(chǎn)生。
這和后世鼓勵人們，通過司法途徑解決糾紛，有著本質(zhì)上的不同。
是以，在這種社情下，李斌打一開始就沒指望“見狀必受”這種條文能被通過。加上這段，單純是為了讓“明晰稅目”變得不那么突出罷了。
而明晰稅目，才是李斌真正看重的問題。
只是令李斌沒想到的是，周坤其實也注意到了這一條文的核心不在“見狀必受”。
但雙方思索的方向，卻迥然不同。
在周坤看來：制度做得再好，最后落到執(zhí)行上是什么樣，還是什么樣。
就像那糧耗、火耗，一開始也沒有這些稅目。甚至有明一朝，都沒有從法律層面認可糧耗的合法性。
可在漕運改兌法實施時，不還是默認了加耗的存在？并規(guī)定了不同地區(qū)的加耗標準？
所以，明晰稅目，就像是李斌天真的臆想，完全不值得重視。
而在李斌看來：明晰稅目，有法可依。才是制度革新的第一步，哪怕李斌清楚的知道，執(zhí)行時它可能會有變化，或執(zhí)行得并不到位...
...
...
就在李斌這邊，一邊等待嘉靖回函，一邊先從行政規(guī)范的角度，推進鹽務革新之時。
經(jīng)過小近兩個月的籌備、遠航后，以鄞縣手界鄉(xiāng)人、甬東書院的秀才公陳侃為首的出訪團隊抵達日本堺港（今大阪）。
這里是細川氏的領地，同樣也是日本遣明船的始發(fā)港。對比遣唐時的始發(fā)港博多港（今福岡），航行效率可提升一倍有余。
順風順水的情況下，五到七天便能抵達寧波。
也因為堺港自明代開始，便逐步發(fā)展為對明貿(mào)易始發(fā)港的緣故。生活在堺港的倭人，相比其他地區(qū)的人，也更加熟悉明人的裝束與船只特點。
六月的堺港，梅雨初歇。碼頭上潮濕的海風裹著海鹽與樟木的香氣，掠過碼頭后方一排排在形制上，與大明一般無二的朱紅色貨棧。
身著儒巾襕衫的陳侃，像個好奇寶寶，興奮地站在船舷邊，打量著眼前這說是異國他鄉(xiāng)，卻又分外熟悉的堺港碼頭...
碼頭后方的棧橋上，堆疊的生絲貨包上，“鄞縣胡記貨棧”的印記清晰可見。除了這一堆貨品外，其余種種，大多都有陳侃熟悉的寧波各大商號之字樣。
寫有“寧波府同知兼按察僉事李”、“提督市舶海道劉”字樣的旗幟在船桅上迎風飄揚、獵獵作響。
在如今漢化程度起步20%（上層階級通用）的日本，見到這字樣的第一時間，就有人將明國來使的消息，通傳給了細川氏駐留此地的家老三好元長。
待到船只靠泊，三好元長熱情地迎了上去。
“陳秀才一路辛苦！聽聞上國來使，特備清酒、茶點與館舍，請陳公移步！”
三好元長，身著黑色胴丸鎧，外罩金襕袴，腰間佩著帶有“三階菱”裝飾的短刀。
這頗似明朝武將的打扮，引得陳侃頻頻側(cè)目。
“館舍就不去了，不瞞三好公，某此行來日，時間頗急。傳完道臺、提督憲令后，某還要趕在八月十日前，回杭州參加鄉(xiāng)試。”
“此時赴明，可是逆風而行。若要穩(wěn)妥，得從對馬那邊，走朝鮮沿岸，兜好大一個圈子才行...”
聽到陳侃說要趕在八月回明考試，三好元長頓感尷尬。
明國的舉業(yè)對陳侃這樣的讀書人來說，有多重要，他心里是有數(shù)的。勸人家留到來年，等風向轉(zhuǎn)變不合適。
可若是放其回明...
正如其所說的那樣，最保險的方案就是沿岸而行。走對馬海峽，進入朝鮮，然后再順著朝鮮沿岸北行，過黃海進入山東，再南下反浙。
這一條路線，因陸地、山巒的影響，風向變化會更多，更容易碰到順風的時段。并且，沿著陸地走，哪怕有意外，也可以就近靠岸逃生。
但尷尬的是，此行耗時不說，要走對馬海峽，那勢必要經(jīng)過博多港，也就是大內(nèi)氏的領地。
這對近幾十年都在和大內(nèi)氏較勁，爭奪對明貿(mào)易權(quán)的細川氏來說，絕對算不上好消息。
如果有可能的話，大內(nèi)氏最好連明使的面都不要見！
只是，同樣因為有求于明人，知道鄉(xiāng)試重要性的三好元長也不敢得罪陳侃。
思索片刻后，三好元長發(fā)揮出每個打工人都會的技能：甩鍋！
本來還想將陳侃一行在堺港留些時日，好得個“交好明使”的功勞。但眼瞅著這功勞要變成麻煩的燙手山芋...
三好元長立刻備好車馬，將陳侃一行恭敬地送往京都，讓細川高國和幕府將軍這些人頭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