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風宴擺在了當地一個露天的大排檔。
李山河把整個場子都包圓了。
老板一開始還以為是來砸場子的,嚇得要把錢退回去。
后來看到彪子從包里掏出一沓大團結拍在桌子上,老板的腰瞬間彎成了九十度,恨不得把李山河當祖宗供起來。
一百三十多號人,擺了十幾桌。
炭火燒得通紅,烤架上的羊肉串滋滋冒油,撒上一把孜然和辣椒面,那股子香味順著風飄出二里地。
地上的空啤酒瓶子已經堆成了小山。
東北人聚在一起,沒有什么是頓燒烤解決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兩頓。
這幫人分成了兩撥。
左邊是趙剛帶的那三十個老兵,腰桿挺得筆直,哪怕是擼串喝酒,也透著股列隊的整齊勁兒。
他們眼神銳利,帶著還沒散盡的硝煙味,看著對面的人,多少帶著點審視——那是見過血的人看生瓜蛋子的眼神。
右邊是一百個剛從東北林場、礦山拉來的生力軍。
這幫人坐沒坐相,腳踩著箱子,咋咋呼呼,不少人把上衣脫了,露出一身腱子肉和亂七八糟的傷疤,那是跟熊瞎子、野豬或者是跟隔壁屯子搶水打架留下的勛章。
空氣里飄著一股子若有若無的火藥味。
“瞧那幫穿西裝的。”一個光著膀子的林場漢子用大拇指剔著牙,聲音不大不小,“聽說去了一趟花花世界,也沒帶回來啥,就帶回來一身那邊的餿味兒。”
“咋地?你有意見?”對面一個偵察兵出身的兄弟把酒瓶子往桌上一墩,“要是沒有我們那身餿味兒,老板這趟能全須全尾地回來?你們是來吃現成的?”
“草!誰吃現成的?那是沒帶我去!”林場漢子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要是帶我去,老子把那英國佬的洋樓都給拆了賣廢鐵!”
兩邊人嘩啦一下都站了起來。
就在這節骨眼上,一只大手按在了那個林場漢子的肩膀上。
那是只粗黑的大手,指甲縫里似乎永遠洗不干凈,帶著一股子機油味。
“坐下。”彪子手里抓著一只剛啃了一半的大閘蟹,記嘴流油,另一只手按著那漢子,“咋地?想練練?跟你彪爺練?”
那漢子一看是彪子,氣焰立馬消了一半。在朝陽溝,誰不知道彪子那是要么不打,一打就要命的主。
“彪哥,我不是那意思……”
“不是那意思就給俺坐下啃你的那塊骨頭!”彪子罵了一句,轉頭又沖著趙剛那邊喊,“剛子!管管你的人!都是自家兄弟,擺什么老資格?以前在部隊那套收一收,到了這,大家都是給二叔賣命的,分什么先來后到?”
趙剛沒說話,只是舉起酒杯,沖那個林場漢子晃了晃,然后一飲而盡。
那漢子也是個爽快人,抓起酒瓶子對著嘴吹了一瓶。
氣氛緩和了一些,但還是有點僵。
這時侯,一直坐在主桌沒吭聲的李山河站了起來。
他沒敲杯子,也沒大喊大叫,就是那么一站。原本嘈雜的大排檔,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瞬間安靜下來。只有海風吹過塑料棚子的嘩啦聲。
李山河穿著一件白襯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一塊舊上海牌手表。他端著一杯記記的白酒,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都覺得自已挺行,是吧?”
李山河開了口,聲音不大,但那股子威壓讓離得近的人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這邊的,覺得去過香江,見過世面,殺過人,覺得自已是功臣。”李山河指了指趙剛那波人。
“這邊的,覺得自已力氣大,膽子壯,沒撈著機會,心里不服氣。”他又指了指二楞子帶來的這幫人。
他冷笑一聲,把酒杯里的酒倒在地上,畫了一條線。
“在我這,沒有功臣,只有兄弟。以前的事,那是以前。咱們現在是在這兔子不拉屎的碼頭,吃著幾毛錢一串的羊肉。”
李山河往前走了一步,腳踩在那攤酒漬上。
“你們不是想知道那地方是個啥樣嗎?我告訴你們。”
“那地方,遍地是黃金,但也遍地是吃人的陷阱。有錢,你是爺,住半山豪宅,摟大明星;沒錢,你是狗,睡籠屋,吃泔水。”
“我這次帶你們去,不是去旅游,也不是去當苦力。我是帶你們去搶食的!”
李山河的聲音猛地拔高,像是一記重錘砸在每個人心口。
“只有野狗才護食,咱是啥?咱是狼!狼群捕獵,從來不分誰先上誰后上,肉咬下來了,大家都得吃得記嘴是油!”
“三天后過海。到了那邊,以前的身份都給我忘了。不管你是退伍的兵王,還是伐木的力工,都給我把招子放亮點。咱們要在那片水泥森林里,硬生生踩出一塊屬于咱們的地盤!”
“告訴我,想不想吃肉?!”
“想!”
這一聲吼,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帶著血性和欲望。
“想不想把那些看不起大陸仔的鬼佬踩在腳底下?!”
“想!想!想!”
一百三十多號漢子的咆哮聲,蓋過了海浪,震得大排檔的燈泡都在晃。
老板老陳躲在灶臺后面,擦了一把冷汗。他讓生意這么多年,見過混混,見過老板,但沒見過這種帶著一股子要把天捅個窟窿的氣勢的隊伍。
“楞子。”李山河把空酒杯往桌上一放。
“在!”二楞子立馬站直。
“發錢。一人先給兩千港紙。”李山河指了指腳邊的帆布包,“告訴兄弟們,這錢是拿去買衣服、理發的。都給我收拾利索點。到了那邊,咱們得有人樣,干的卻是鬼事。”
人群沸騰了。兩千港紙,在這個年代的內地,那就是兩三年的工資。
李山河沒再多說,轉身朝著黑暗處走去。
彪子和二楞子對視一眼,把手里的骨頭一扔,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
這一夜,汕尾的海邊,注定是個不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