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的夜,黑得像口扣死了的大鐵鍋。
凌晨兩點的東站貨場,晚風卷著煤渣子在地上打著旋兒,遠處的探照燈慘白慘白,像幾把手術刀,把那幾條縱橫交錯的黑黢黢鐵軌切割得支離破碎。
空氣里那是真難聞。燒煤的煙味、機油味,還有那股子直沖天靈蓋的氨水味,混在一起,吸一口能讓人肺管子抽筋。
“動作都麻溜點!輕拿輕放!”
三驢子站在貨堆陰影里,手里攥著個鐵皮手電筒,卻不敢開亮光,只能用手捂著燈頭,漏出一點昏黃的光暈照著腳下。
他那張瘦臉上全是油汗。
幾十個光著膀子的漢子,那是三驢子從道外找來的力工,一個個肩膀上墊著破麻袋片,正吭哧吭哧地扛著白色的編織袋往一節停在岔道上的黑皮車廂里運。
袋子上印著五個藍色大字:碳酸氫銨。
這玩意兒就是尿素,味兒沖,平時那是莊稼人的寶貝??山駜簜€這幾百袋尿素,那是金子做的。
最外面一層確實是真尿素,大概有個三五斤重,那是用來遮味兒和掩人耳目的。但在這層刺鼻的化肥底下,裹著厚厚的防潮油紙,里面塞滿了李山河從南方調過來的緊俏貨。
有一千條剛從廣州紡織廠出來的的確良布料,顏色鮮亮得扎眼;有三千條這年頭還沒在內地徹底流行開、但在南方已經賣瘋了的健美褲;最核心的,是壓在最底下的那五個木箱子。
那里面是五千塊電子表。
雖然大多是福建那邊小作坊仿的卡西歐和西鐵城,但在此時的蘇聯遠東地區,這玩意兒就是硬通貨,比盧布好使,一塊表能換一個那種傻大黑粗的坦克望遠鏡,或者半噸優質鋼材。
這就是李山河的算盤。金鑲玉,屎里藏金。
彪子蹲在兩米外的鐵軌路基上,屁股底下墊著塊磚頭。
手里拿著不知道從哪摸過來的甜桿,咔哧咔哧的啃著。
“咔嚓、咔嚓。”
那動靜,聽著跟老鼠嗑木頭似的。
“二叔,那扳道岔的老頭能行嗎?”彪子含糊不清地問,“我看他那死樣,像是剛從棺材里爬出來的。”
“那老頭叫老趙,以前是安德烈在鐵路局培訓過的徒弟。”李山河站在一旁,“安德烈雖然倒了,但這層師徒關系還在。再加上兩瓶茅臺和一條紅塔山,這岔道他肯定給扳過去。”
正說著,那間扳道房的門開了。
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走了出來,手里提著盞昏黃的馬燈。
他左右看了看,確定沒巡邏隊,便慢吞吞地走到鐵軌分岔口,用力把那個生了銹的扳手往下一壓。
“咔嚓?!?/p>
一聲沉悶的金屬撞擊聲。
原本通往正規貨運編組的軌道被切斷了,導向了一條廢棄多年的側線。而那條側線盡頭,正好停著那列即將掛靠的K-109次軍列。
“動作快!”李山河低喝一聲,“只有二十分鐘。等車頭掛過來,咱們的貨廂必須掛在倒數第二節!”
幾十個兄弟加快了動作。
就在這時,貨場另一頭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夾雜著狼狗的狂吠。
“干什么的?!哪個單位的?!”幾束強光手電照了過來。
是路警。
三驢子臉色一白:“壞了,這幫孫子怎么這時候來查夜?”
彪子把剩下的粘豆包一口吞了,手往腰后一摸,那把殺豬刀就到了手里:“二叔,干不干?”
“干個屁?!崩钌胶影醋”胱拥氖?,“這是國內,不是香江。把刀收起來?!?/p>
李山河整理了一下中山裝的領口,迎著手電光走了過去。
“哪個單位的?深更半夜在這鬼鬼祟祟!”領頭的路警是個大個子,手里拎著警棍,那條狼狗呲著牙,離李山河只有半米遠。
彪子手里的手插子在背后攥出了汗,眼睛死盯著那狗脖子,只要那畜生敢張嘴,他就能先給它來個透心涼。
“同志,你也知道,現在的國際形勢復雜?!崩钌胶訅旱土松ひ簦Z氣里沒半點心虛,反倒透著股子讓人不得不信的嚴肅,
“這批貨,是安德烈同志親自過問的。他是誰,不用我多介紹吧?那是為了鞏固咱們和那邊的友誼。要是這車皮因為咱們這邊的手續問題耽誤了發車,這責任,是算你們鐵路局的,還是算咱們外貿局的?”
“鞏固友誼?”大個子路警狐疑地重復了一遍,手里的警棍沒放下,反而往那堆尿素袋子上敲得更重了,“別拿老毛子嚇唬人?,F在中蘇關系啥樣你不清楚?還點名?我看你們像是倒騰私貨的?!?/p>
這年頭,這種借著公家名義干私活的事兒不少見。大個子也是個老油條,不容易糊弄。
李山河把介紹信往回一收,揣進兜里,動作不緊不慢。他沒解釋,反而從褲兜里摸出一把折疊的小水果刀,“咔嚓”一聲甩開刀刃。
“干啥!”路警往后退了半步,警棍舉了起來。
“同志,既然你懷疑,那咱們就驗驗貨。”李山河臉上掛著笑,手起刀落,直接在那最外面一層的編織袋上劃拉了一道大口子。
“嘩啦——”
白花花的顆粒順著口子淌了一地。緊接著,一股子讓人窒息的氨氣味兒,混合著酸臭,在這個不通風的悶熱夜晚里,像是顆毒氣彈直接炸開了。
那是真尿素,也是真沖。
大個子路警毫無防備,吸了一大口,當時就被嗆得眼淚直流,彎著腰劇烈咳嗽起來:“咳咳咳!我草!這啥味兒??!”
連那條剛才還兇神惡煞的大狼狗,這會兒也夾著尾巴往后縮,這味兒對狗鼻子的殺傷力比對人還大十倍。
“碳酸氫銨?!崩钌胶幼テ鹨话寻咨念w粒,遞到路警面前,那手都要懟到路警鼻子底下了,“肥效高,就是味兒大。那邊老毛子的集體農莊今年欠收,急需這玩意兒催肥。這一車皮要是耽誤了,那邊的土豆長不出來,到時候這外交責任,您給擔著?”
李山河這話說得半真半假,氣勢卻足。
路警捂著鼻子,眼淚嘩嘩流,一邊擺手一邊往后退:“拿走拿走!趕緊拿走!真他媽晦氣,大半夜的整這一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