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火車站。
一下車,那股子特有的海蠣子味兒就往鼻子里鉆,但這味兒跟香江的不一樣。香江的海風里帶著股濕熱的粘稠勁兒,而這兒的海風,干脆,硬朗,像把刀子刮在臉上,生疼,但提神。
站臺上人擠人,大多穿著藍灰色的工裝,也有穿軍綠色的。大家說話嗓門都大,滿耳朵都是那股子帶著海鮮味的大連話,聽著就讓人覺得豪爽。
“媽了個巴子的,總算到了!”彪子伸了個大懶腰,渾身的骨節跟放鞭炮似的劈啪作響。
他把身上那件在廣州買的花襯衫領子扯開,露出一撮黑胸毛,看著跟個剛放出來的勞改犯似的。
“把扣子扣上。”李山河用胳膊肘頂了他一下,“這兒不是香江,別整那盲流子樣,回頭讓雷子給你當流氓罪抓了。”
兩人順著人流往出站口走。
剛一露頭,就看見一輛在那年頭絕對算得上扎眼的軍綠色吉普車停在路邊。
車門上還噴著“哈爾濱第一機械修造廠”的字樣,不過那漆掉了半拉,顯得有點滄桑。
車旁邊蹲著個人,手里捏著個煙袋鍋子,正吧嗒吧嗒抽得起勁。
聽見動靜,那人抬起頭,露出一張精瘦卻透著精明的臉,正是三驢子。
“哎呀我的親爹哎!”
三驢子一看李山河,把煙袋鍋子往鞋底上一磕,火星子四濺,蹦起來就撲了過來,“二哥!彪子!可想死我了!”
三個大老爺們抱在一起,這場面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彪子手勁大,拍得三驢子后背咚咚響,那動靜聽著都疼,差點把三驢子早飯給拍出來。
“輕點!輕點!我要散架了!”三驢子呲牙咧嘴地掙脫出來,揉著后背,上下打量著兩人,“行啊,這去了一趟資本主義花花世界,這氣質都不一樣了。二哥這身板更硬實了,彪子……彪子更像土匪了。”
“滾犢子。”彪子笑罵了一句,肚子適時地咕嚕了一聲,“不過你這咋混的還抽上煙袋鍋子了呢,爺們這有萬寶路,正宗的香港煙!”
三驢子臉色一苦,“你知道個蛋啊,這不勁兒大能壓住事兒嗎!”
“趕緊的,有好吃的沒?這一路啃干糧,嘴里都淡出鳥來了。”
“那必須有!”三驢子拉開車門,做了個請的手勢,“走,上海鮮!咱們直接去老虎灘那邊的漁家館子,剛打上來的螃蟹,那個肥啊,頂蓋肥!”
吉普車轟鳴著,帶著股黑煙竄了出去,像頭撒歡的野驢。
那時候的大連,雖然也是沿海開放城市,但跟香江比起來,那就是兩個世界。
馬路不算寬,兩邊都是那種蘇式或者日式的老建筑,灰撲撲的墻面顯得厚重。有軌電車叮叮當當得開過,節奏慢悠悠的,卻透著股踏實勁兒。
李山河坐在副駕駛,看著窗外倒退的街景,心里卻在盤算著那批貨的事。
這平靜底下,藏著巨大的能量,也藏著不少暗礁。
車開了半個鐘頭,到了海邊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飯館。
這地方要是沒熟人帶,根本找不著。
門口擺著幾個大水盆,里面螃蟹張牙舞爪,蝦爬子活蹦亂跳,看著就新鮮。
進了包間,三驢子也不看菜單,顯然是常客,大手一揮:“把那個飛蟹,給我整十斤!還要海膽,要那種帶刺的!海瓜子兒也要,辣炒!再來兩瓶高度白酒,要真糧的,別拿勾兌的糊弄我!”
沒過一會兒,菜就上齊了。
熱氣騰騰的螃蟹堆成了小山,紅彤彤的殼子泛著油光。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彪子啃螃蟹啃得滿嘴流油,根本沒空說話,那吃相跟要把螃蟹殼都嚼碎了咽下去似的。
李山河放下酒杯,看著三驢子,眼神里多了幾分嚴肅。
“說正事。”李山河壓低聲音,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敲了兩下,“那批貨,到底在哪?你電話里說在江邊,怎么把我們招到大連來了?”
三驢子抹了一把嘴,臉上的嬉皮笑臉收斂了,露出一股子生意人的精明,甚至帶了點愁容。
“二哥,貨確實是在黑龍江那邊的江邊接的頭。咱們用在那邊積攢的罐頭和二鍋頭,跟嗒莎她老爹換的。好家伙,整整三大卡車。但那玩意兒太顯眼,走陸路往南運,關卡太多,容易出事。”
三驢子用筷子蘸著酒,在桌子上畫了個簡易的地圖,線條歪歪扭扭。
“所以我找了個門路,走了個迂回路線。先把貨拆散了,混在木材車皮里,走鐵路運到了大連。打算從這兒裝船,直接走海運去南方。大連這邊的港口,我認識幾個倒騰廢鋼的,路子野,能混過去。”
“這批貨都有啥?”李山河問,這點很關鍵。
“嘿,那可多了。”三驢子眼睛放光,壓低嗓門湊過來,生怕隔墻有耳,
“除了你點名要的那些電子管、老式雷達配件,還有幾臺大家伙。我看那說明書雖然是俄文,但那圖我看得懂。好像是坦克發動機的初級渦輪組,還有幾塊飛機上用的鋁鎂合金板。那玩意兒,敲起來聲音都不一樣,脆生生的。”
李山河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
這些東西,在這個年代,那就是工業的種子。
雖然在蘇聯可能已經是淘汰貨,但拿回國內稍微研究研究,那對材料學的提升可不是一星半點。
這可是真正的硬貨。
“現在貨在哪?”
“在三十里堡那邊的一個廢棄倉庫里。”三驢子點了根煙,吸了一口,眉頭皺了起來,“我已經聯系好了船,本來定的是后半夜裝貨。不過……”
三驢子頓了一下,欲言又止。
“不過啥?”彪子吐出一塊蟹殼,有些不耐煩,“有屁快放,跟個老娘們似的磨磨唧唧。”
“大連這地界,水也不淺。”
三驢子嘆了口氣,把煙頭狠狠按在煙灰缸里,
“管這一片碼頭的,有個叫海蠣子的團伙。領頭的叫劉一手。這孫子以前是搞遠洋捕撈的,手底下有一幫不要命的漁民,后來嫌累,就開始收過路費。不管是走私的還是正經做生意的,只要從這個碼頭走,不給他扒層皮,船都出不去。他不知從哪聽到了風聲,盯上咱們這批貨了,非說咱們這是走私軍火,要扣下一半當封口費。”
“一半?”
李山河冷笑一聲,把手里的酒杯輕輕放在桌上,發出“當”的一聲脆響,“他這胃口也不怕撐死。”
“我本來想提嗒莎她爹的名字嚇唬嚇唬他,可這劉一手是個土鱉,根本不知道那邊的深淺。他說在大連灣,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給他敬煙。還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
彪子一聽這話,把手里的螃蟹腿一扔,抓起桌上的餐巾紙胡亂擦了擦手,眼神里露出一股子兇光,脖子上的青筋都蹦起來了。
“草,在香江讓那幫英國佬和社團欺負也就罷了,回了咱自個兒地盤,還能讓個臭魚爛蝦給拿捏了?”
彪子站起身,摸了摸腰后的位置,那是一直戴在身上手插子,“二叔,別廢話了。今晚裝貨是吧?俺去跟這個劉一手聊聊,看看是他腦袋硬,還是俺這刀背硬。”
李山河擺了擺手,示意彪子坐下。
他點上一支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有些晦暗不明。
“這批貨里面有一部分是老周要的,你聯系老周沒?”李山河問道。
三驢子摸了摸后腦勺,一臉懵逼:“我不到啊,也沒人跟我說是周主任要的啊。我就尋思這都是好東西,先運回去再說。”
李山河一拍腦門,這事兒怪自已,之前為了保密,這線走得太隱蔽,連自已人都沒全透底。“這不是整岔匹了嗎。”
三驢子哭笑不得,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那二哥,我現在去聯系一下周主任?”
“不急。”李山河吐出一口煙圈,眼神變得深邃,“這批貨雖然是老周要的,但咱們不能什么事都指望上面擦屁股。要是這點小事都擺不平,以后還怎么跟老周談大買賣?再說了,下一批貨呢?下下批呢?難道次次都讓老周出面?”
自身硬才是真的硬。
靠山山會倒,靠水水會流。
“咱們擱大連還有多少兄弟?”李山河問道。
三驢子咋么了一下嘴,伸出一只巴掌:“為了護這批貨,我從哈爾濱調了五十個好手過來,都在倉庫那邊盯著呢。都是跟咱們起家時候的老兄弟,信得過,手黑。”
李山河點點頭:“五十個,也差不多夠用了。”
彪子兩眼放光,像是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二哥,那還等啥?俺帶人干了它!保證手起刀落,欻欻欻!讓這幫海蠣子知道知道啥叫東北虎!”
李山河一頭黑線,瞪了彪子一眼:“等會我先給老周通個電話。這畢竟是咱家,不能鬧得太難看。”
李山河可是知道,再過兩年就要嚴打了,上輩子就是這么進去的,這輩子可得小心點。咱們是求財,是報國,不是來當悍匪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遠處灰蒙蒙的大海。
“不過,有些人要是給臉不要臉,那就另說了。在香江我能把九紋龍填海,在大連,我也能讓這劉一手變成真正的海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