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河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
夢里全是縫紉機噠噠噠的響聲,和前世工地上挖掘機的轟鳴攪和在一起,震得腦仁生疼。
睜開眼,天花板上那個掉了皮的吊扇正半死不活地轉(zhuǎn)悠著。
他伸手去摸床頭的煙盒,空的。昨晚想了一宿的事兒,那包中華早就成了煙灰缸里的尸L。
紅星制衣廠這盤棋,看著是活了,其實里面全是眼兒。
一百四十多號大老爺們,除了打架斗毆、抗包搬磚,真讓他們?nèi)ゲ瓤p紉機,那比讓張飛繡花還難。
廠子要轉(zhuǎn),得有懂行的人管生產(chǎn),得有懂設計的人出樣板,還得有能跟那幫洋鬼子、本地商戶扯皮的公關。
他是老板,不是保姆。
前世搞土方,只要把工程隊扔進去,自已負責跟甲方喝酒就行。
現(xiàn)在這精細活兒,他玩不轉(zhuǎn)。
“缺人啊。”
李山河嘟囔了一句,從床上坐起來,光著膀子,露出結(jié)實的胸肌和那幾道猙獰的傷疤。
他隨手抓過一條褲子套上,腦子里像是過電影一樣篩選著能用的人。
得是自已人,還得懂行。
忽然,一張帶著高原紅、笑起來有點憨卻透著股韌勁的臉蹦了出來。
張寶蘭。
這娘們在跟自已之前,可是哈爾濱第一紡織廠的技術骨干,那是在車間里實打?qū)嵜罎L打出來的,什么面料、針腳、版型,她摸一把就知道好壞。
再說,這深水埗是什么地方?
那是假貨天堂,也是平民窟。
這里的衣服不需要多高檔,只要結(jié)實、便宜、稍微帶點花樣就行。
還有那三驢子的媳婦,大洋馬嗒莎。
那是蘇聯(lián)那邊過來的,雖然平時看著大大咧咧,但審美這一塊,毛子那是天生的。
讓嗒莎聯(lián)系聯(lián)系那邊的關系,弄幾本國外的時裝雜志,或者是搞點所謂莫斯科當季新款的噱頭,這牌子不就立起來了?
這年頭,只要沾個洋字,那就能賣出金價。
正琢磨著,樓下突然傳來一陣亂哄哄的動靜,像是幾百只鴨子在開會,中間還夾雜著二楞子的大嗓門和彪子的咆哮。
李山河皺了皺眉,抓起掛在椅背上的白襯衫披在身上,扣子都沒系,趿拉著拖鞋就往外走。
剛走到二樓緩臺,一股子熱浪夾雜著汗臭味撲面而來。
廠門口的大鐵門半開著,外面黑壓壓的全是人頭。
這幫人穿得五花八門,有穿著工字背心的本地飛仔,胳膊上紋著不入流的文身;
也有穿著舊軍裝、眼神警惕的大圈仔,背著帆布包,看著就像是剛從那邊的邊境線上爬過來的。
趙剛和彪子兩個人,一左一右像兩尊黑面煞神一樣堵在門口。
彪子手里拎著根不知道從哪拆下來的實心鐵棍,往地上一頓,水泥地都被砸出了一個白印子。
“吵吵啥?吵吵啥!”彪子瞪著牛眼,指著前面幾個在那推推搡搡的黃毛,“再往前擠,信不信彪爺把你們腸子擠出來?”
“怎么回事?”
李山河走到門口,聲音不大,但那股子久居上位的壓迫感,讓原本嘈雜的人群瞬間安靜了不少。
二楞子回頭一看,趕緊掏出火機給李山河點上煙:“二哥,你醒了?這幫人說是來投奔咱們的。”
李山河深吸了一口煙,瞇著眼睛掃視著這群人。
“大佬!”
人群前排,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平頭小伙子喊了一嗓子。
他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襯衫,袖口都磨破了,但眼神亮得嚇人,“我是從廣州游過來的!我有力氣,我也敢拼命!我看過報紙,聽說你們敢跟長樂幫對著干,我想跟你!”
“我也想跟你!大佬,我會修車!”
“我會電焊!”
“我會看場子,以前在廟街跟過七哥!”
七嘴八舌的聲音再次炸開。
這里面有在本地社團混不下去的邊緣人,也有剛到香江舉目無親的大陸通胞。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城市里,他們是野狗,是浮萍,急需找一棵大樹靠著。而紅星制衣廠昨天那一仗,徹底打出了名堂。
二楞子湊到李山河耳邊,壓低聲音:“二哥,這里面魚龍混雜。那個黃毛,我剛才看見他手在那抖,估計是個粉仔。還有那個蹲在地上的,眼神賊溜溜的,不像好人。咱們收嗎?”
李山河沒有立刻回答。
他看著這些渴望、貪婪、甚至帶著點瘋狂的眼睛。
紅星制衣廠現(xiàn)在就是個空殼子,雖然有一百多號精兵,但那是底牌,不能天天撒出去干粗活。
要想把這五條街的安保生意讓實,要想把服裝廠運轉(zhuǎn)起來,就需要大量的基層人手。
甚至,需要一些炮灰。
李山河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狠狠碾滅,火星在鞋底炸開。
“收。”
一個字,擲地有聲。
二楞子一愣,隨即咧嘴笑了:“好嘞!二哥說收那就收!”
“慢著。”
李山河伸手拽住二楞子的衣領,把他扯了回來。他轉(zhuǎn)身面對著那群騷動的人群,豎起了三根手指。
“想進我遠東公司的門,得守我的規(guī)矩。”
李山河的聲音穿透了嘈雜,清晰地鉆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第一,毒蟲不要。誰要是沾了那個粉,或者是身上有針眼,現(xiàn)在就給我滾。別讓我查出來,要是進了門被我發(fā)現(xiàn),我剁了他的手。”
這話一出,人群里那幾個面色蠟黃、一直在打哈欠的家伙,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縮著脖子開始往后退。
“第二,不管是哪兒來的,進了這個門,就沒有幫派之分。什么和勝和、新義安,以前的那些爛底子都給我洗干凈。在這里,只有一個字頭,那就是遠東。有底薪,有保險,受傷了公司管治,死了公司管埋。”
人群轟動了。
在香江混社團,那是有了上頓沒下頓,受傷了大多是自已扛,誰聽說過還有底薪和保險的?這簡直是給這幫亡命徒開了天眼。
“第三,”李山河目光如刀,掃過那個說自已會修車的小伙子,“我不養(yǎng)閑人。擇優(yōu)錄取。有力氣的出力氣,有手藝的出技術。身L不好的,把你們以前干過啥、會啥手藝都登記清楚。就算是會撬鎖、會偷雞摸狗,也給我寫上。別覺得丟人,在我這,只要能把事辦了,那就是本事。”
說完,李山河拍了拍二楞子的肩膀:“去,讓剛子弄張桌子,就在這門口登記。彪子,你負責驗貨。”
“驗貨?”彪子把鐵棍往肩上一扛,一臉壞笑,“二叔放心,是不是毒蟲,能不能打,俺摸把骨頭就知道。”
二楞子豎起大拇指:“二哥,還得是你啊。這也就是你,換別人誰敢收這幫爛仔。”
“爛仔怎么了?”李山河看著那些正在自覺排隊的人,“爛泥里才能長出最硬的莊稼。這幫人要是用好了,比那些穿西裝打領帶的偽君子好使。”
他轉(zhuǎn)頭喊了一聲:“剛子!”
趙剛立刻出現(xiàn)在身后:“老板。”
“去最近的茶餐廳,訂兩百份叉燒飯,要雙拼的,多加肉。再來兩百瓶冰鎮(zhèn)維他奶。”李山河指了指那些衣衫襤褸的人,“讓他們吃頓飽飯。記住,不管是錄上的還是沒錄上的,人人有份。”
人群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靜,緊接著爆發(fā)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
“大佬威武!”
“多謝大佬!”
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在這個冷漠的水泥森林里,一盒加肉的叉燒飯,足以買下一條餓狼的忠心。
李山河看著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這只是開始。有了人,這深水埗的天,才算是真正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