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河這話一落地,彪子樂得跟吃了喜鵲蛋似的,嘴咧到了耳后根,手里的半只燒鵝也不香了,抓起那把總是擦得锃亮的殺豬刀就在衣服上蹭,恨不得立馬飛回東北那嘎達去。
二楞子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臉上的肉都在抖。
他一把拽住李山河的袖子,那力道大得把李山河剛熨平整的中山裝都抓出了褶子。
“二哥,你這不是把俺往火坑里推嗎?”
二楞子急赤白臉地喊,“這可是香江!滿大街都是講鳥語的洋鬼子,還有那幫提著砍刀的古惑仔。咱們這又是安保又是制衣廠,攤子鋪得比天大。你和彪子一走,留下我這么個只會算賬的悶葫蘆,萬一哪天讓人給切了片去喂魚咋整?”
李山河伸手把二楞子的手指頭一根根掰開,又幫他把抓皺的衣領撫平。
“楞子,站直了?!?/p>
李山河站起身,幫二楞子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領帶,手掌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兩下,那是千鈞的重擔。
“剛子是槍,你是握槍的手。只要錢袋子在你手里,這三百號兄弟的命就系在你褲腰帶上。誰敢動你?在這香江,有錢是爺,有槍是草頭王?,F在兩樣你都占全了,你抖個什么勁?”
說著,李山河眼神一凜,掃向門口站得像尊鐵塔的趙剛。
“剛子?!?/p>
“在?!壁w剛應聲,那雙慣于搜索獵物的眼睛里沒有一絲波動,手掌下意識地貼緊了褲線,那里藏著真正的硬家伙。
“看好家。誰要是敢炸刺,不管是洪興還是那幫英國佬,給我往死里整。出了事,我回來兜著?!?/p>
“明白?!?/p>
有了趙剛這句承諾,加上李山河那雙不容置疑的眼睛,二楞子像是被抽了骨頭又重新安上了一副鋼筋鐵骨。
他深吸一口氣,用袖子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油汗,眼神里多了股子狠勁。
“成!二哥,這看門狗俺當了!只要俺還有一口氣,這紅星制衣廠的招牌,天王老子來了也推不倒!”
這一夜,李山河和彪子沒再多話。
簡單的帆布包里,只塞了兩身換洗衣服,和一摞在這年代比命還值錢的外匯券。
至于家伙事兒,彪子腰里那把殺豬刀是用油紙包了又包,硬是塞進了褲襠暗袋里,這是他的命根子,死也不能離身。
次日凌晨,紅磡火車站。
蒸汽機車的嘶吼聲撕破了維多利亞港灰蒙蒙的晨霧。
李山河和彪子混在回鄉探親的人堆里。周圍是大包小裹、恨不得把整個香江百貨大樓都搬回老家的倒爺,有的肩膀上扛著二十寸的彩電,有的手里提著像磚頭一樣的錄音機,臉上掛著亢奮又警惕的神色。
相比之下,兩手空空的李山河和彪子顯得格外扎眼。
“二叔,真走了?”彪子一步三回頭,目光黏在遠處模糊的高樓輪廓上,那是還沒來得及征服的溫柔鄉,“俺昨兒個剛在廟街看上一賣魚蛋的妹子,那腰身,嘖嘖……”
“出息。”
李山河一腳踹在他屁股上,“你真是啥時候都忘不了娘們啊?!?/p>
火車況且況且地啟動,像一條鋼鐵巨蟒,緩緩吐出了這座光怪陸離的城市。
隨著車窗外的景色從繁華的高樓大廈變成低矮的磚房,再變成一望無際的農田,車廂里的空氣也開始變了味道。
那是一股混合著汗臭、腳丫子味、紅燒牛肉面和廉價煙草的復雜氣息。
李山河靠在硬座上,瞇著眼,貪婪地吸了一口這渾濁的空氣。
這才是人間煙火,這才是80年代沸騰的血液。
比起香江那股子噴了香水的銅臭味,這股味兒讓他覺得踏實,也讓他體內的野性開始蘇醒。
他這盤棋下得大。香江是聚寶盆,也是火藥桶。要想真正把這盤棋走活,光靠在那邊收保護費、賣假名牌那是小打小鬧。必須打通北方的血管,把蘇聯那幫老毛子的重工業家底子搬過來,再把這邊的輕工業產品像流水一樣灌進去。
這一進一出,就是工業的血液交換。
那些藏在舊家電里的芯片,此刻應該已經躺在了某個絕密研究所的實驗臺上。那是他給這個國家的一份見面禮,也是他李山河換取通天大路的投名狀。
“二叔,你瞅啥呢?”
彪子從懷里掏出兩個煮雞蛋,在只有巴掌大的小桌板上磕得“啪啪”響,碎蛋殼崩得滿桌都是。他對面的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皺了皺眉,剛想開口,被彪子橫了一眼,立馬縮著脖子去看報紙了。
“瞅錢?!崩钌胶邮栈啬抗?,手指在玻璃上無意識地畫著路線圖,“滿地都是錢,就看咱們有沒有命彎腰去撿。”
火車一路向北,跨過深圳河,穿過大半個中國。
廣州換車,繼續北上。
綠皮車慢得讓人心焦,但也讓人能看清這片土地正在發生的巨變。
每一站??浚加袩o數雙渴望財富的眼睛在閃爍,每一個背著編織袋的人,都是這個時代躁動的注腳。
三天后。
當一股子帶著咸腥味和煤煙渣子的濕熱海風灌進車窗時,大連到了。
這里沒有香江的霓虹燈,只有巨大的龍門吊和滿街穿著?;晟?、的確良工裝的工人。
那股子重工業基地的硬朗氣息,撲面而來。
剛出站臺,熱浪夾雜著叫賣聲轟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