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呂芳傳旨給內閣,給沐朝弼下一道明旨,詢問黔國公世子人選,是老大還是老二,讓其上報;
另外,武定侯后人請人所寫的《英烈傳》中,沐英的事跡尚未校對,讓沐朝弼詳細寫來,一同編成書。
呂芳稍加思索便明白,皇上此舉是怕沐朝弼加害楊帆,以此安撫沐朝弼,讓他即便與楊帆不和、與嚴世藩有勾結,也能因皇上念及沐英功勛、不虧待沐家而安心,不再有其他念頭。
呂芳擔心耽擱下去會出大事,若沐朝弼真對楊帆下了手,后果不堪設想,于是請求立刻擬旨,明日一早便以八百里加急送下去。
嘉靖點頭同意,拂塵一揮,再次閉上了眼睛。
裕王府內,氣氛凝重而又微妙。
徐階、李春芳、譚綸與前來述職的趙貞吉齊聚一堂。
趙貞吉任江蘇巡撫期間,穩住臺州之敗后的頹勢,讓戚繼光敗軍得以休整,風評甚高。此次他因張翰規劃漕糧海運之事前來向裕王稟報。
內閣近日收到云貴軍報,莽應龍突然大兵壓境,出乎眾人意料。
嚴世藩得知時驚得茶杯落地。此事雖嚴重,但遠水難救近火,眾人商議后只能做兵敗后的打算,讓將領拿出方略,戶部準備籌調糧草,他們清楚即便要反擊,也是數月甚至半年后的事,眼下只能無奈接受。
有人認為,借此削弱楊帆的勢力或許能因禍得福,屆時裕王遴選良將、做好準備收復失地,大局可轉危為安。
議事間,趙貞吉詢問裕王和徐階該如何回應張翰關于贊襄漕糧海運的事宜。
裕王躊躇不決,并非質疑漕糧海運的可行性,而是擔心此舉若長期解決北方缺糧問題,會成就楊帆、張居正的不世之功,讓自己在皇上面前抬不起頭。
此外,漕糧海運的關鍵在于糧市,張居正、楊帆、張翰已在杭州規劃“中外糧市”,匯集朝鮮、日本、安南、暹羅、琉球等地糧食,漕運總督除收兌漕糧外,還可在糧市采購,這讓各國糧商趨之若鶩。
但如此一來,漕運衛所作用大減,譚綸的提督漕運軍務一職也會形同虛設。
裕王提議將“中外糧市”設在江蘇的劉家港,此地是永樂朝大港,外洋人熟知,詢問趙貞吉是否考慮過。
趙貞吉稱曾與張居正書信商議,但此事難度大。
一來,日本是米市大宗,兩月前尾張國商人運來大量大米,平抑糧價,避免了兇年戰亂,深受士民歡迎;
二來,漕糧海運需水師押運,大明只有閩海水師,俞大猷手下將校表示聽朝廷安排,且倭寇雖平,仍有殘寇盤踞海上,水師忙于剿匪,自己不便強迫。
眾人明白,織田信長與楊帆似有交易,傳聞楊帆提供火銃,織田則低價供應糧食,有日本作為大宗,中外米市得以支撐,旁人難以插手。
徐階對趙貞吉提及的“倭寇隨時都會復起”感到詫異,眾人也紛紛注目。
趙貞吉說自己派商人去日本大阪米市探查,雖無收獲,卻得知一消息且多方核實可能為真。
織田信長處境危急,日本十幾個諸侯聯手欲踏平尾張、收復九州。
因織田禁絕浪人下海為盜,給他們田地種糧,但浪人習慣海寇暴利,不愿務農,屢屢逃亡為寇,織田難以制止。
各國商人稱,織田若敗,天下將再次分裂,九州六國復國后可能率大軍與大明決戰復仇。
眾人對此皆感驚訝,譚綸疑惑俞大猷正在蕩平朝鮮南道倭寇,大明水師在東海所向披靡,佛朗機人也已被驅逐,源頭已除,為何還會再起戰禍。
趙貞吉感嘆,日本動亂百年,形同戰國,無人能一統,諸侯認為織田信長是大明扶持的,必欲除之,織田雖有能力卻寡不敵眾。
九州浪人曾靠海寇獲利豐厚,不愿種田,閩海水師雖強但船不到二百艘,倭寇皆為悍匪,不到黃河心不死。
裕王詢問俞大猷的下落,提議出兵圍剿,眾人也疑惑其近三個月無消息。
譚綸結合自身經歷突然想到,俞大猷可能下南洋追擊佛朗機人,否則楊帆不會前往緬中,兩人或許早有預謀,他脫口說出“俞大猷在馬六甲”。
眾人恍然大悟,意識到楊帆早有安排,讓水師去馬六甲威逼佛朗機人,自己從云南入境,率衛軍平定叛亂土司,甚至可能逼迫莽應龍簽訂城下之盟,這也解釋了楊帆為何僅帶三百火銃就敢前往。
另一邊,沐朝弼在山路上行走,思索著楊帆發明的藤牌,覺得此物件并不難想,常人靜下心也能想到,只是多數人在當下情境中難以平靜,故而稍遜楊帆一籌。
他不禁疑問,若楊帆不搞變法,是否就不會有根本沖突。兵士們都學著扎藤牌,雖手持牌和兵器不太方便,但能抵御火銃保命,再上前拼殺便不懼緬兵。
半個多時辰后,賀安傳來探子返回的消息。
沐朝弼回過神,拉著探子仔細盤問,又望著山林峽谷思索,隨后讓賀安傳令眾人埋伏好,等敵軍到來,只放一兩千人過去,太多則難以包圍。
賀安明白,狹路中若放過多敵人過去,在右甸和此地之間難以堵住,會激發對方困獸之斗,且敵人持火銃可能傷害百姓,他領命而去。
賀安見沐朝弼拿著藤牌反復查看,神色異常,猜到其心思。作為多年至交,賀安直言。
“公爺,您是想和楊帆硬碰硬嗎?”
他勸道。
“對于楊帆,認可他打仗的本事即可,其他事情,仍按原計劃進行。“
沐朝弼也有同感,嘆道。
“先打完仗再說。“
潞江東岸,李贄與安效良并未承受太多壓力。
此時江水豐沛,幾個渡口與索橋相隔數里,線貴行動遲緩,大半天都未渡江。東岸地勢險峻,即便對方成功上岸,己方也占據優勢。
安效良擅長防守,已牢牢守住各渡口,索橋也已斬斷,五千人分守各處,中軍仍有不少兵力。
令人慶幸的是,身后不遠的幾個鄉邑均為民屯之地,百姓主動送來不少糧食。
安效良為人謙和,與幾位老者相談甚歡;
李贄性格中自有英氣,每逢戰陣也頗為機敏。
深夜時分,楊帆忽然望見遠處密林中火光沖天,因秋燥物干,火勢迅速蔓延,漫天通紅,滾滾濃煙在火光中清晰可見,殺聲也隨之震天。
楊帆暗覺不妙,猜測可能是緬兵放火燒山。
他登上關頭,看到一兩千緬兵端著火繩槍、推著佛朗機炮已攻至關下。
而沐朝弼的后方顯然已與緬兵后隊交火,本應猛攻關隘的緬兵前鋒此刻卻猶豫不決,號令混亂,陣腳大亂。
此時,王福滿臉塵土,快步跑上關樓,喊道緬兵放火燒山,公爺下令全軍決戰。
楊帆詢問公爺是否安好,王福回應公爺無礙,還說公爺讓眾人躲進巖洞,洞內風大未被煙熏。
公爺稱緬兵沒料到藤牌如此管用,火銃無法傷及眾人,已然急躁,勝敗在此一舉,讓軍師出關迎敵。
楊帆見狀,當即命人打開關門,親自帶領一百五十人火銃隊在前,一隊衛軍手持藤牌護衛,對著緬兵前鋒一陣射擊。
槍聲不斷,緬兵接連倒地,他們用火繩槍還擊時,子彈卻被衛軍的藤牌擋住,零星透過間隙的彈丸也因力道衰減,無法擊穿棉甲。
趁緬兵裝填彈藥之際,楊帆令火槍兵連番射擊。
密集的槍聲中,緬兵從未見過裝填如此之快的火銃,頓時四散奔逃,朝著兩邊大火燒過的山地跑去。
王福大喊著要追擊,帶著衛軍就要向兩邊山上沖去。
楊帆制止道“且慢”,讓王福看他們殺敵。隨后,一百五十人轉向兩側,砰砰砰一陣直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奔逃的緬兵便盡數倒下,不少人還滾下了山坡。
這似乎是天意,若緬兵未燒山,逃入密林便可活命,可大火過后山地光禿禿的,腳下滾燙,火光中身軀暴露無遺。
而楊帆的火銃有效射程達500米以上,緬兵自然應聲倒地,片刻間就倒下五六百人。
王福看得失魂落魄,喃喃稱大明的火銃竟能打這么遠,準頭還好,佛朗機火銃根本不是對手。
楊帆對這些衛軍并無惡感,深知他們二百年來處境艱苦,在漢夷雜處之地更是辛勞,即便身處逆境也未失責任感,只是被弘治朝以來的偽統所害。
這幾日與衛軍士兵聊天,他深感那首軍歌似乎喚醒了他們先輩跟隨太祖打天下的精神氣脈。
當年明軍為百姓自己的天下而戰,反抗暴元領主及其胥吏、部曲,加之太祖推行均田計授,才煥發空前爆發力,得以掃平天下。在云貴之地,沐英銅角過江、箭射梁王的故事,便是這種精神的體現。
見王福出神,楊帆不想打擾,覺得他們總會明白正道,這些人與縉紳不同,即便身為副參將,平日里生活也與普通衛軍差不多。
他笑著讓王福帶人清理戰場,自己則去看看公爺。
王福回過神,稱公爺今晚著實拼命了。
楊帆在前方山口找到沐朝弼時,幾乎認不出他。
沐朝弼滿身火灰,頭發和棉甲被燒得百孔千瘡,臉也黑乎乎的,但雙目依舊炯炯有神。
他沒有火銃,卻在藤牌的抵擋下,親率大軍黏住敵人,用刀劍砍殺,最終將大隊緬軍擋在身后。
兩人站在高巖上,只見遠處山坡停著大隊人馬,佛朗機炮轟鳴不斷,緬軍后隊已完成撤退,山間路上丟滿殘兵敗將、火銃、刀劍、馬車,不過這場撤退頗有章法。
沐朝弼感嘆那應是莽應龍的中軍,稱其果然是一代梟雄,遭遇如此慘敗仍能收攏敗兵,可見其平時積威甚重,深得將士之心。
楊帆知道沐朝弼是行家,論驍勇不輸馬芳,行軍布陣不弱戚繼光,他的評價入木三分,便詢問莽應龍下一步會如何行動。
沐朝弼今夜雖僥幸獲勝,仍心有余悸,稱莽應龍明日正午前必定再次進攻。
此次緬兵倉促遇襲,佛朗機炮未派上用場,下次進攻多半會用火炮開路,且山林已被燒毀,己方無法再設埋伏。
楊帆也有些撓頭,想到俞大猷那邊至今無消息,不禁有些慌亂,提議挖斷官道,因此地山路險峻,莽應龍要推火炮上來,小路行不通。
沐朝弼稱也只能如此,兩人當即行動,讓人挖斷官道,兩里路內挖出二十四個口子,還撬動巨石攔路,忙到天亮才讓官道變得寸步難行,別說驢車,就連步行都十分費勁。
兩人也親自參與挖掘,此時已滿身大汗。
沐朝弼看天色將曉,抹了抹額頭汗水,問楊帆。
“楊大人,大明火藥局還有多少火銃、火炮?您既然來此,為何不多帶些?“
對于這個問題,楊帆有深層看法。
他看慣了大明的情況,不喜歡推平式的莽夫行徑,覺得缺乏技術含量且不合理,技術進步無法脫離現實基礎。
比如拿著馬克沁機槍橫掃無敵的情節就極不現實,因其涉及整套體系,零件、材料難以通過小作坊量產。
即便有圖紙,嘉靖朝的鐵冶所和火藥局也無法制造。
運朝文明系統的好處在于,僅比歐洲快15-20年,這是大明具備基礎才能實現的。
他記得在火藥局時,李槐、趙士禎已研制出高燃火藥和燧發裝置,缺的只是整合理念,歐洲情況類似,一切就緒,只待水到渠成。
楊帆認為,真正的偉大在于社會改變。
歷史不只是技術,更要看技術為誰所用、目的何在。比如稱霸,雖人人向往,但其對內對外都會造成嚴重災難,導致社會急劇退化,最終不可收拾。
想到這里,楊帆笑著對沐朝弼說。
“沐國公,火藥局如今每月能造幾百支火銃,但這并非最重要的。”
他反問沐朝弼。
“即便本官帶來三五千火銃兵,南征打下勃固城又能怎樣?諸葛丞相七擒七縱,才是根本之道。太祖當年本可平定下緬,卻止步于阿瓦、收縮于金騰,其中自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