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點頭認同,自語著詢問原因。
李贄分析,一路走來的四五個村子,雖沒有江南那種大片投獻和賣身為奴的現象,但人心同樣頹敗,想必是戰亂頻繁或酷吏肆虐,致使民心飽受摧殘。
楊帆長嘆一聲,認可李贄對人心的判斷,卻未道出此地的特殊情況。
這里存在一種更森嚴殘酷的“層層投獻”依附關系。
不同于為避稅而進行的投獻,此地投獻的田地極少,更像是一種象征性、儀式性的依附——大戶投獻縉紳,中戶投獻大戶,小戶投獻中戶,層層依附之下,每個人實際上都受制于人,共同形成了一張難以掙脫的網羅。
這種特殊情況讓楊帆一路思索,卻始終想不出處置之法,甚至覺得即便戰亂平息后親自在此主持變法,也無從下手。
楊帆知道李贄極具才能,隨口問他若在此地主持變法會怎么做。
李贄笑著表示,若由自己主持,會先從那幾個族長入手。
楊帆有些詫異,追問原因。
李贄半開玩笑地說,方才所見的族長張口閉口都是圣人之道,讓他十分惱火,若不是礙于楊帆在場,早就拂袖而去了。
楊帆琢磨后認為,動族長并非易事,他們并無把柄可抓,動一個便會招致群起而攻之,到時候層層傳遞阻力,根本無法推行。
不過,此地有個特點,這里的人都自稱是江南人,說是當年由沐英、藍玉帶來的。
因此,眾人一聽說楊帆親臨,都十分熱鬧,老弱婦孺紛紛出來圍觀,見到楊帆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無不嘖嘖稱奇。
晌午時分,楊帆回到城中,想起烏撒衛的段奎曾提及瑪瑙,便去城西山下走了一趟,無意間發現一個奇特現象。
此地如此貧窮,投機風氣卻極為盛行,城中幾乎人人都在囤積居奇,外地采購商人也很多,他們帶來大量真金白銀,使得本地物價比江南還要高出兩三成,民生因此更加凋敝。
還有一件奇事,小小的瑪瑙貿易,朝廷竟在昆明派了內官鎮守,雖內官平時不在永昌,但市中設有一個小衙。
據小商人所說,每筆交易都要繳納三成左右的重稅,且稅收被包給了一個大佬,小商人們得罪不起,只能按規定繳納,這堪稱商界奇聞,兩人對此又感慨了一番。
回到寓所,楊帆想起永昌府的種種怪象,對李贄說自己的方略他已知曉,此地的變法恐怕還是要推行。
等俞大猷到達馬六甲,佛朗機人向莽應龍施壓,大軍趁機推進,必定能打到阿瓦。
到時候重建緬中宣慰司,再讓納黎萱返回邉羅,讓他與莽應龍父子相互爭斗,邊境或許能太平一段時間。
屆時在永昌府推行變法,還需李贄多想想辦法,自己會找合適的人來實施,李贄點頭同意。
他表示楊帆等人打仗期間,自己會在此多走訪,摸清癥結所在,日后游居敬以巡撫身份親自頒布政令,情況應該能有所改觀。
楊帆點頭后,忽然感到有些疲憊,當晚便和衣而臥。
與此同時,永昌城內的知府衙門,燈火通明。
沐朝弼從南山口巡查回來,臉上帶著疲憊,但神情卻放松了許多。
五萬兵馬已扼守山間關隘,防范潞江土司不成問題。
眼下,他只能寄望于各府籌集的糧草和義勇選拔的進度。
這一天下來,已選得八千人,估計三日后能有三四萬。
屆時兵力增強,扼守住怒江和瀾滄江兩個隘口,應能保證永昌府的安全。
沐朝弼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他拿起酒杯,大口飲了一杯酒,問一旁的劉彰寬。
“楊帆那小子,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可有什么異常?”
劉彰寬恭敬回稟。
“回公爺,楊大人和舍人李贄,今天下鄉查看。衙役一路跟隨,回報說,他們詢問了田地、賦稅徭役等事。族長們都很規矩,沒亂說話。”
“選兵也很順利。邑中少年,都出來看楊大人的火銃兵,還跟著學唱他編的軍歌。”
說到這里,劉彰寬的臉上露出不屑。
“那軍歌,當真是狗屁不通。”
話音未落,沐朝弼便大怒,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
“狗屁?你才是狗屁!你這種下三濫的文人,能編出那樣的軍歌嗎?!”
他猛地又喝了一口酒,情緒緩和后,才讓劉彰寬以后不懂就別亂說。
劉彰寬雖是兩榜進士,被罵后頓感羞愧,低頭應是。
沐朝弼本沒這么大脾氣,只是楊帆來了之后,他越發矛盾。
時而覺得楊帆像祖輩那些元勛的做派,讓他心生豪情;
轉念一想,又陣陣懼意涌上心頭,深感前途渺茫。
這種感覺在今日尤為強烈,讓他屢次情緒失常。
想到楊帆三兩下就快站穩腳跟,要動他頗費周折,沐朝弼不禁有些氣短,又問楊帆他們跟百姓有沒有說變法、投獻之類的話。
劉彰寬沉吟后說。
“衙役回報,他們確實說過一些。李贄還說,將來永昌變法很難,此地人心淪喪已久,其他倒也平常。”
“人心淪喪已久”這話讓沐朝弼有些發怵。
這話不輕不重,真要較真起來卻是不小的罪過。邊郡治理,人心是首要的。
李贄這么說,說明楊帆確實在考慮變法。
而自己做的那些事,心里清楚,到時難免會成為楊帆變法的第一個攔路虎。
一念及此,沐朝弼又心煩意亂,暗忖怎么到了這一步,還冒出楊帆這么個人。
他原本以為,大明朝已到最后關頭,要么嚴家成霸府,要么朱家清除嚴家,無論結果如何,大明朝都只剩最后一口氣,能撐過去就撐,撐不過去就完了。
所以他最要緊的是壯大自己實力,正因如此,才在兄長死后奪爵,畢竟兩個幼兒無法在險惡局勢中保住沐家。
可楊帆的出現,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還隱隱有整頓翻新的氣象,讓他無所適從。
想了好一會兒,沐朝弼下定決心,還是要囚禁楊帆,且宜快不宜慢,等那邊一開始交戰,這邊就動手。
再僵持下去,萬一楊帆搞出變法,永昌就會成一鍋亂粥,到時候就沒辦法了。
他放下酒杯,輕輕喊了一聲。
“來人!”
一個將校悄然來到身旁,沐朝弼吩咐。
“十月初十快到了,今年還是要辦。到時候,本公有大事宣布。”
將校應命而去。
次日,在鄉里的楊帆和李贄發現形勢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邑中少年連夜趕來投軍,鄉間處處能聽到有人吟唱大明軍歌,無論老幼,見到楊帆都大喊“軍師”,讓楊帆都有些恍惚。
李贄感嘆。
“以往說有水井處就有人吟唱柳三變的詞,如今卻是村頭巷陌人人都唱軍歌,堪稱千古奇事,若不是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相信。”
楊帆也頗為驚訝,親眼見證了普通人在國難面前激發出的精神力量,他們能分辨好壞,軍歌的歌詞切中了大家的家國之念。
更讓他安心的是“軍師”這一身份帶來的影響,諸葛孔明的大名在云貴之地深入人心。
軍戶背景的百姓將其視為金身,有了這層加持,楊帆懸著的心真正放下,覺得若順利以軍師身份頒布政令,變法或許能如野火燎原般掃除積弊。
但長期處于風口浪尖的歷練,讓楊帆心中隱隱生出不安,他覺得事情不會如此順利,越是看似舒適,危險可能越近。
他猛然想到沐朝弼看到這種情形,很可能會先發制人,便對李贄說。
“從此刻起,我們要萬分小心,讓手下人回來,我也不離開火槍隊,以防發生意外。”
李贄驚訝地問。
“難道沐國公會有異動?”
楊帆冷峻地表示。
“確實如此,別忘了十月初十將至,安效良說過他們可能每年都會祭祀皇太孫,今年多半也不例外,那些人恐怕已在永昌城中,即便沐朝弼還在猶豫,其他一些靖難后失勢的人也多半會慫恿他動手。”
李贄認同,提議。
“不如我們趕快編練義勇,只要有一兩萬人,就不用怕沐朝弼,大不了拼一場。”
楊帆覺得李贄比呂坤多幾分英氣,可惜太過狂傲,否則大可重用。
他提到。
“從八月初從杭州出發,如今已是十月初,俞大猷也該到了,卻遲遲沒有消息,心里有些發虛。”
他復盤后擔心,若俞大猷沒按計劃逼迫佛朗機就范,莽應龍見大明內部紛亂,多半會一口氣打到大理,讓麓川王做代理人,而沐朝弼的隊伍恐怕不是對手。
李贄安慰說。
“俞提督沉默寡言,多半不會爽約,就算做不到,也會考慮您的處境,給出說法。”
楊帆點頭,認為現在最要緊的是先掌握一些兵力。
隨后,楊帆帶著李贄回到城中,讓游居敬陪著來到南門外的臨時兵營。
才第二天,義勇人數已達一萬九,少年從四鄉山里趕來,有時一些山民一來就是二三十個。
游居敬不放心劉彰寬,親自全程主持,在校場旁建了上千個棚子,調來糧草、民夫供應后勤,還拿出所有庫存兵刃發放,所幸此地歷來是四戰之地,兵器不少,足夠三四萬人每人一把刀劍。
游居敬將義勇集合起來,引著楊帆、沐朝弼來到點將臺觀閱。
游居敬先向眾人介紹沐朝弼是黔國公、此次南征的主帥,義勇們有些騷動,紛紛打量。
沐朝弼擺擺手,稱國難當頭,感謝大家踴躍投軍,從此刻起他們也是大明官軍了,眾人頓感自豪。
沐朝弼見這些鄉野少年很淳樸,心想楊帆果然會選兵,沒多少浮浪之人。
接著,游居敬介紹楊帆是當今大學士、大明南征官軍的軍師,全場頓時爆發出震撼的喝彩聲,人人高喊“大明軍師”,表達著對楊帆的敬仰。
楊帆和游居敬相視而笑,深感軍師二字在此地人心中的分量。
楊帆提議,兵已差不多,接下來要選將,如今匆忙成軍,尚未訓練,且敵人有火銃,提議將校由衛軍、自己的火銃隊派出,再從義勇中擇選,每三千人一營,共十個營。
沐朝弼面色淡漠,卻側耳傾聽,心想這樣公平,打算選十個千總過來,制約這些由楊帆招來的人,便點頭同意。
游居敬也表示贊成,認為三方各出一人最為妥當。
楊帆看了沐朝弼的臉色,心想他的老軍雖會管束,但只要自己提一提變法,這些義勇多半還是聽自己的。
他見滿場人臉上的振奮之色,覺得這一趟總算化險為夷,只要住到校場里,沐朝弼暫時就沒辦法。
他向滿場義勇擺手,稱莽應龍親率大軍犯境,諸土司已叛,朝廷措手不及,眼下全靠他們,保家衛國不可分割,一旦強敵渡江,永昌府必然生靈涂炭。
讓大家加緊訓練,以大明軍歌為依歸,數月內必能殲滅強敵,隨后帶領大家唱起軍歌。氣氛越來越高昂,沐朝弼起初十分憎惡,后來漸漸被吸引,臉色緩和,露出兩難尷尬之色。
最后嘴角微動,也跟著唱了起來。
楊帆大喜過望,覺得沐朝弼還有救,畢竟是勛烈之后,或許曉之以理能改變他的看法。
散場后,沐朝弼找來十個千總,楊帆也選了十個親衛,雙方一起挑選出二十人,其中十個做營總,另外十個為副。
與此同時,東門城下,四鄉來投軍的少年依然絡繹不絕。
次日正午,永昌府衙正堂,氣氛凝重。
沐朝弼手持軍報,臉色陰沉,他告知眾人,前方軍報終于送達。
“諸位,安、王二將回報,此次確是莽應龍主力來犯,其中火銃兵多達三四千。木邦、潞江的先鋒,已與我軍交戰。莽應龍預計今夜便到陣前,形勢危急,諸位有何看法?”
劉彰寬插言,稱。
“各府所調糧草已陸續運來,粗算能支持八萬人兩到三月。”
眾人聞言,稍感安心,畢竟入侵他國的敵人在糧草后勤上會更加困難。
游居敬表示。
“軍務由沐國公和軍師做主,我插言說明兩句。這兩日,永昌府風氣大變,軍民嘩變之患已無可能。我和劉大人,會主持后方,確保大局無憂。“
沐朝弼點頭后,詢問楊帆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