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朝。
朱元璋高坐在龍椅上,在與朝臣商議完政務后,他高聲說道:“楊帆獻上來的奏銷法,咱已經發到中書省好幾日了,你們商議得如何了?”
朱元璋這么一問,文武百官頓時齊齊沉默,誰都沒有說話。
奏銷法好么?好!
可奏銷法一旦實施,損害的是所有依附在現行的財政制度上的官員的利益。
朱元璋冷哼一聲,看向了戶部尚書顏希哲,道:“顏尚書,你為戶部主官,你來說!”
顏希哲暗暗叫苦,他不情不愿地走出來,恭敬地說道:“啟稟陛下,臣這幾日一直與諸位大人商議奏銷法,通宵達旦不敢怠慢,臣將奏銷法讀了數遍……”
還沒等顏希哲說完,朱元璋不耐煩地揮了揮衣袖,道:“咱讓你說商討的結果,你說那些無用的作甚?”
顏希哲嚇得一哆嗦,低垂著腦袋道:“臣等認為奏銷法事關我大明的財政制度,茲事體大,絕非一朝一夕時間可以商量出結果的,還要……再商議些時日。”
別看顏希哲姿態放得低,在朱元璋面前戰戰兢兢,實則沒說一句實在話。
啰嗦了一通,核心不過一個“拖”字訣。
朱元璋對這群文官的老套路一清二楚,有什么不同意的章程制度,他們不會明著反對。
忤逆君王的事情誰愿意干?所以就拖著,拖他個個把月,拖到這事黃了為止,不過這種辦法對其他皇帝還行,但對他朱皇帝,這簡直是沒門。
朱元璋很是惱怒,直接呵斥顏希哲道:“哼!你們也知道奏銷法事關重大?既然如此,如何能拖延?限令你等必須盡快商量出一個結果,否則咱治你的罪!”
對此,顏希哲唯有苦笑,他往四周偷偷看了一下,百官無不是對他投來同情的眼神。
顏希哲知道,這奏銷法無論討論多少次,戶部給的答案都不會同意,可朱元璋的雷霆之怒誰受著?還不是他顏希哲。
正當顏希哲準備退回去的時候,朱元璋卻再度開口,道:“上次朝會楊帆說大明的財政制度有問題,咱的辦法不好,咱這幾日也苦思冥想了許久,覺得楊帆所言有些道理,所以咱想了一個新的賦稅政策。”
位于百官之首的朱標眉毛微微一挑,朱元璋口中的“新賦稅政策”應該是楊帆提出的“攤丁入畝”,不過朱元璋為了保護楊帆,將這個法子按在了自己的頭上。
畢竟如果群臣知道是楊帆提出的“攤丁入畝”,那些士紳官員還不恨透了他,對他肯定會下死手,朱元璋說是他自己想出來的,群臣就算再恨再不滿,也不敢明面上表現出來。
朱標的嘴角微微上揚,心想他老爹終于知道愛護楊帆,而非單純將楊帆當成一個對付朝臣的冰冷工具了。
顏希哲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當日楊帆指責朱元璋的財政制度有缺陷,顏希哲拼了不要臉面維護朱元璋,結果朱皇帝轉頭啪啪打他顏希哲的臉?
顏希哲的臉色一陣白,一陣紅,不過沒有人會關注顏希哲想什么。
胡惟庸深吸一口氣,上前恭敬地詢問道:“不知道陛下想到了什么新的政策?”
他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朱老板并不是一個擅長財政的君王,怎么忽然能想出新的財務政策?莫不是受了楊帆那小子的蠱惑?
朱元璋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群臣,道:“咱一直覺得按人頭收稅是及其不合理的行為,所以咱打算將‘丁銀’攤入田賦中。”
朱元璋輕飄飄的幾句話,落在戶部尚書顏希哲的耳中,無異于平地一聲雷。
顏希哲太明白當下大明的“人頭稅”,給天下的豪強地主多少好處與便利,這攤丁入畝絕對不能實施。
胡惟庸也反應了過來,他當即站出來說道:“陛下,萬萬不可,將‘丁銀’攤入田賦中征收,豈不是增加了田地的稅賦,百姓的日子本就艱難,怎能再加稅呢?”
朱元璋微微瞇起眼睛,瞧了胡惟庸一眼。
胡惟庸偷換概念的手段堪稱高明,一句話就將善政說成了惡政,若真是讓他這話傳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里罵他朱皇帝呢!
對此,朱元璋心中冷哼,卻沒有理會胡惟庸,繼續說道:“攤丁入畝實施后,土地多的多交賦稅,土地少的少交賦稅,沒有土地的百姓則不交稅,到時他們可以為人做工謀生。”
這是楊帆上書的“攤丁入畝”政策里的第二點。
朝廷需要適當為戶籍控制松綁,使得農民與手工業者自由出賣勞動力換取銀錢謀生,這種做法的好處是會大大刺激大明的經濟流通,使得財富在整個大明流轉起來,盤活經濟。
胡惟庸、顏希哲,還有朝堂上的官員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攤丁入畝”的威力可比奏銷制度狠多了,奏銷制防備的是官員的貪腐,“攤丁入畝”若是出來,直接割了天下豪族士紳的肉!
“咱決意在大明各行省編纂黃冊,待黃冊編纂完成,查清了各地的田地數目,就按照畝數均攤賦稅,所謂‘其派丁多者,必其田多者也,其派丁少者,亦必有田者也’!”
朱元璋最欣賞的就是楊帆上書中的最后這句話,田地多的理應多交賦稅,否則賦稅都壓在泥腿子百姓身上,長此以往,不揭竿而起才怪呢。
朱元璋一番話結束,朝堂上瞬間死一般的沉寂。
過了一會兒,宋濂顫巍巍地走出來,說道:“陛下,老臣認為這‘攤丁入畝’之法,實行的條件尚不完善,請陛下三思!”
胡惟庸在汪廣洋被貶黜后,被朱元璋升為中書省右丞相,位高權重,他的眉頭緊鎖,悄悄給予他派系的官員使了一個眼色。
頓時,追隨胡惟庸的官員就站了出來,道:“陛下!天下初定,人心思靜,‘攤丁入畝’不利于天下穩定,請陛下慎重!”
汪廣洋被貶黜去了廣東做參政,劉伯溫稱病多日不上朝,李善長又在家中禁足。
胡惟庸與宋濂的態度,基本上代表了朝中的文官的意見,一時間又有十余人發聲反對,朝堂上瞬間熱鬧起來。
“‘人頭稅’從西漢時便存在,這延續了多少年,怎么能說變就變呢?”
“請陛下慎重!稅法事關大明的國本,絕不可更改!否則天下大亂啊!”
“前元橫征暴斂,君王無道,才導致滅亡,而今吾皇圣明英武,何須修改稅收財政制度?”
……
文官、勛貴們,你方唱罷我登場,反對朱元璋的“攤丁入畝”。
能走到朝堂上的人,一個比一個精,他們明白這新法子有多么的狠辣。
這一年一年交下去,等于用刀子在他們身上剜下一塊肉來。
就拿中都鳳陽舉例,之前朱元璋要遷都往鳳陽,那些淮西勛貴在鳳陽大肆土地兼并。
他們手中的土地抵得上成千上萬的百姓擁有的土地,可交賦稅的時候,卻和平頭百姓一樣交賦稅。
整個大明,就數他們這些人的土地最多,現在攤丁入畝出來,地多的多交稅,地少的少交,無地的不交,這不是純純地從他們身上割肉嗎?
什么君王社稷,什么忠君愛國,你要把手伸到我錢袋子里,絕對不成!
朱皇帝靜靜地聽著群臣的吵鬧,這些情況都在朱元璋的意料之中。
不過,徐達、湯和等幾個頂尖的勛貴卻并未出頭,他們低垂著腦袋眼觀鼻鼻觀心,似乎朝中的風波與攤丁入畝,與他們無關。
也不知是他們看清了朝堂中的形勢,還是朱元璋提前與他們打了招呼。
朱元璋玩味地環視群臣,忽然抬起手指向了某一個人。
瞬間,大殿上鴉雀無聲,顏希哲正低垂著腦袋滿頭大汗,他在感慨自己命怎么這么苦?
別人待在戶部尚書的位置上一待就是數年,吃香的喝辣的,他顏希哲赴任沒兩個月,空印案爆發,他手下的侍郎都被抓了兩個砍了頭,嚇得顏希哲戰戰兢兢。
好不容易,空印案結束了,那個混蛋楊帆又搞出一個“奏銷制度”,將顏希哲架在了火上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元璋緊接著要推出攤丁入畝,顏希哲直接汗流浹背。
“顏大人!顏大人!”顏希哲忽然聽見有人小聲提醒他:“陛下在問你話呢!”
顏希哲回過神,往前面望了一眼,就見朱元璋的虎目直勾勾地盯著他,道:“顏尚書,你作為戶部尚書,主管大明的稅收,你覺得這‘攤丁入畝’之法,如何?”
我的天爺啊!
顏希哲的額頭上冒了一層冷汗,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怎么辦?顏希哲恨不得學汪廣洋,一頭栽倒到地上,暈死過去。
可瞧著朱元璋的樣子,他暈死過去,朱皇帝都能讓毛驤取來一同冷水,澆在他頭上。
顏希哲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說道:“陛下,這攤丁入畝的政策以前臣聞所未聞,需要些時間再研究研究。”
他正說著,就見朱元璋微微瞇起眼睛,神情間頗為不悅,顏希哲又連忙說道:“賦稅事關國本,貿貿然實施恐會引起天下風波,需要極其慎重。”
說完這話后,他的衣襟都被冷汗浸濕,思索著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等會兒下朝后該去找個寺廟上柱香,沖沖霉運?
至于辭官?
他顏希哲好不容易爬到了六部尚書的位置上,如今又抱住了中書省丞相胡惟庸的大腿,他怎么可能離開朝堂?
顏希哲的答案模棱兩可,但實際上已經給出了答案。
顏家在當地也是豪族,擁有的土地數量驚人,若“攤丁入畝”順利實施,一年繳納的賦稅,比得上過去繳納“人頭稅”的幾十年,顏希哲想想就肉痛。
聞言,朱元璋沒說話,就那么冷冷地注視著顏希哲。
他不開口也沒有人敢動,朱元璋已經預料到這種情況,卻依舊心里堵得慌。
顏希哲是戶部尚書,掌管天下稅收的主官,連這樣一個人都昧著良心不支持“攤丁入畝”,可見要實行這政策的難度。
良久,朱元璋冷冷地笑了一聲:“顏尚書這話說的與沒說有甚區別?”
顏希哲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撲通一聲跪地準備請罪,豈料朱元璋話鋒一轉,對胡惟庸道:“胡相總領百官,你覺得咱這‘攤丁入畝’之法,是好還是不好呢?”
朱元璋問到了胡惟庸頭上,潛在的意思很明顯。
前幾日,咱才將你胡惟庸升為中書省右丞相,你也應該投桃報李,怎么說,心里也應該有數吧?可他沒想到胡惟庸是個腦后有反骨,喂不熟的白眼狼。
胡惟庸心里明鏡似的,群臣都反對,朱皇帝要他站出來,為政策站臺。
此時的胡惟庸剛剛成為丞相,站在了人生的巔峰,還沒有成為未來囂張跋扈,完全不把朱元璋放在眼里的狂人。
他對朱元璋極為敬畏,被朱老板點名答話,胡惟庸暗自苦笑。
他是淮西勛貴的核心人物,處在丞相的位置上,背后站著的是士紳官員。
他怎么能不為這個群體說話?
可是……
胡惟庸沒有忽視跪在地上,站起來也不是,繼續跪著也不是的顏希哲。
模棱兩可的回答,肯定會引得朱皇帝不滿,他必須巧妙地換一個角度才行。
胡惟庸靈光一閃,計上心頭,說道:“陛下,這‘攤丁入畝’的法子是陛下體恤百姓欲修改財政制度,可是萬事萬物都有其運行的法則,‘人頭稅’運行了成百上千年,就是因為這法子穩定。”
胡惟庸打心眼里認為,攤丁入畝是取亂之道。
因為自古以來朝廷都在優待士大夫,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各地的士紳豪族,亦是朝廷掌控地方的一個支點。
朱元璋要割士紳官員的肉,不是取亂之道是什么?
心里這么想,話不能這般說,胡惟庸知道,朱元璋最痛恨這種說法,他對官員的防備之心太重。
“如果實行攤丁入畝,落實到各府、州、縣的時候,地方的勢力盤根錯節,大戶人家利用種種手段隱瞞土地,將原本多的土地少記錄,自耕農的土地多記錄,最后官員為了完成任務,只能將稅收完全轉嫁給了那些自耕農頭上。”
胡惟庸不愧是胡惟庸,一眼就看出了這攤丁入畝的弊端,不錯,若是任由地方官府記錄,到時候官紳勾結,而為了完成任務,這多余的稅收必定會轉嫁到那些自耕農頭上。
“若天下的大戶人家全都效仿,到時候上下勾結,隱瞞土地成風,朝廷難道要派遣欽差到天下去巡視?大明疆域之廣,土地人口之多,倘若處處都要欽差巡視,其他的政務軍務要怎么辦?朝廷不能只辦這一件事啊。”
胡惟庸抱拳行禮,一副為國為民的嘴臉,說道:“光是丈量土地這一件事,就要耗費海量的精力,更別提后續的事情,故臣以為,不如按照人頭收稅。”
胡惟庸沒有說攤丁入畝不好,甚至指出了其弊端,一番話說得周全、圓滿,任憑朱元璋怎么挑,都挑不出刺來。
顏希哲跪在地上暗暗稱贊,胡相不愧是胡相,老謀深算不亞于韓國公。
“胡相所言有理,不過咱在想出攤丁入畝這政策的時候,就想到了官紳勾結之事,所以咱決定制作魚鱗冊,將天下土地田畝記錄在案!”朱元璋顯然早就有了主意。
胡惟庸提出的擔憂并非信口開河,的確,在丈量土地的時候,大戶人家會利用關系與銀錢,隱匿所擁有的土地,而朝廷官員為了完成稅收任務,肯定會把大戶差的那部分稅賦轉嫁到那些自耕農頭上。
至于朝廷推行的黃冊編纂,對于土地情況的記述,只是一個數字罷了,若是需要修改,也不過是幾筆的事情,這就留下了非常大的操作空間。
如果沒有應對方式,那些大戶人家的土地稅賦轉嫁到自耕農頭上是必然之事,但有了這魚鱗冊就不一樣了。
魚鱗冊,又稱之為魚鱗圖冊,丈量冊,最早出現在宋朝農業經濟較為發達的兩浙、福建等地。
這種冊子將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連接地繪制,詳細登記了每塊土地的編號、土地擁有者的姓名、土地畝數、四至、以及土地等級,還把每塊土地形狀繪制成圖,每冊前面又有土地的綜圖,仿佛魚鱗一般,因此稱“魚鱗圖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