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煩躁地走出中軍大帳,望著遠處蒼茫的山野,心中涌起一股無力感。
這仗還怎么打?歸根結底,還是朝政停擺,無人能真正做主!太子與嚴家火并的消息,雖然嚴密封鎖,但又怎能完全瞞得過軍中?
新任樞密大臣徐階看似位高權重,實則茍且因循,難以服眾,百官更是各自為政。此番出兵,很大程度上還是靠張居正一力推動……想到這些,郭琥不由得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郭將軍因何嘆息?”
一個聲音突兀地在他身后響起。
郭琥猛地回頭,只見景王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了他的身后。
這位王爺依舊穿著那身顯得有些寬大的親王常服,臉色是一種久不見陽光的蒼白,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縹緲感,語調生硬,措辭似乎也有些詞不達意,仿佛很久沒有與人正常交談過一般,但偏偏就是這樣一種語調,卻莫名地讓人感到一種寒意。
郭琥心中一驚,連忙行禮。
“末將參見王爺!”
他抬起頭,仔細看向景王,只覺得這位王爺身上透著一股極其詭異的氣質。
他看上去不過二十余歲,但那雙眼睛卻深不見底,仿佛蘊藏著遠超年齡的滄桑與……死寂。當他臉上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時,也只是嘴角和面皮在動,那雙眼睛依舊空洞無神,毫無笑意。
郭琥強壓下心頭泛起的那絲懼意,覺得這位景王殿下,實在有些可怕。但他口中卻贊道。
“王爺深夜勞軍,親臨險地,深有韜略,末將佩服。”
他這話倒不全是奉承,景王此刻表現出的那種超乎年齡的、近乎詭異的平靜和穩重,在這種大戰將至的壓抑氛圍中,確實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甚至是……一種難得的作戰氣質?
景王似乎沒有在意郭琥的恭維,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這些,他只是用那雙空洞的眼睛看著郭琥,臉上掛著那詭異的笑容,緩緩說道。
“爭戰勝負……難定。本王……僅為歷練。郭將軍,按計行事便可。”
郭琥心中一動,決定攤牌。
他引著景王走入中軍大帳,指著地圖,將目前的困境和盤托出。
“王爺請看,如今我軍進退維谷。薊州、宣府方向按兵不動,居庸關乃京師咽喉,絕不可有失。遼陽被圍多日,失守的軍報恐怕近日便會傳來。末將非不愿成人之美,助王爺立下軍功,實在是……無計可施,無路可走啊!”
他將最大的難題,直接拋給了這位看似懵懂,卻又深不可測的王爺。帳內的燭火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帳壁上,拉得忽長忽短,如同此刻莫測的戰局。
面對郭琥帶著試探和無奈的“請教”,景王臉上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他僵硬地擺了擺手,聲音依舊帶著那種久未言語的生澀感。
“郭將軍……說笑了。本王……年少無知,久居深宮,哪里……有什么高見。一切……但憑郭將軍部署,本王……愿完全服從。”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將決策權完全推了回去,姿態放得極低,仿佛真的只是一個來“歷練”、混資歷的閑散王爺。
郭琥心中暗嘆,這位王爺看似順從,實則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再大的石頭投下去,也激不起半點漣漪。
他猜測,景王或許是早年經歷過多苦難與壓抑,導致心性大變,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若真是如此,一旦此人日后登臨大寶,這大明朝的局面,恐怕會比現在更加難以預料。
郭琥不知道的是,景王此刻的推托,并非毫無主見,而是因為局勢尚未完全明朗,他還在等待最關鍵的那個信號。早在離開德勝門之前,景王便已不動聲色地開始了布局。
他通過隱秘渠道聯系上了舊部吳鼎,此人如今在神樞營中擔任參將,憑借景王暗中提供的資源和指示,吳鼎已在營中籠絡了超過三分之一的中下層軍官,形成了一股潛伏的力量。
這并非孤例。景王還通過親信葛景,說動了錦衣衛中不得志的李四、王三等人。葛景此人更不簡單,他曾統帶御林軍近二十年,雖然后來失勢,但舊部門生遍布御林軍各營,借著此次動蕩,葛景暗中活動,已然重新籠絡了其中大部分將校。
景王就像一只隱藏在蛛網中心的蜘蛛,看似靜止不動,實則早已將網絡的絲線,悄無聲息地延伸到了京營、御林軍甚至錦衣衛的諸多角落,積累起一股不可忽視的潛在勢力。
他自信,即便京城再有變故,他也有一搏之力。
更重要的是,景王手中掌握著遠比郭琥更為精準和深入的情報。
他知道張居正已密令李成梁,其首要任務并非救援遼陽,而是守住古北口,防備圖們汗破關入塞;他還知道張居正調撥了一批精良火器,由王國光帶去交給俺答汗,試圖以此換取其按兵不動或牽制土蠻;
他甚至知道,嚴世蕃的親信牛信,是如何秘密聯絡辛愛部,說動其聯合作亂的……這些絕密信息,非頂尖的錦衣衛耳目或深入敵后的細作難以獲取,郭琥作為一個京營的僉事將軍,根本無從知曉,這也導致了他的作戰計劃如同盲人摸象,充滿盲目性。
景王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動,是因為他在等待一個最佳的時機。
他要繼承大統,需要達成兩個關鍵點。
第一,必須延緩解圍的進程,讓遼東的危局持續給裕王施加壓力,迫使嘉靖和朝野認為裕王無力應對;第二,在當時機成熟時,他又必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得一場足以服眾的勝利,奠定自己的功勛。
解圍太早,嚴家感受到的壓力不夠,裕王可能還有反撲的余力;而一旦遼陽失守的噩耗傳來,裕王的監國太子名位必然松動,屆時,他再出手,奇襲土蠻必救之地,便可一舉多得。
他早已選定了目標——卓山。那里不僅是圖們汗此番作戰的物資囤積和兵力轉運樞紐,存放著大量軍馬糧草,更是土蠻部族的一處重要祭祀圣地,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
若能成功突襲卓山,哪怕不能完全摧毀敵軍,也必然迫使圖們汗分兵回防,從而解除其對古北口和京師的直接威脅。此舉即便不能大獲全勝,僅僅是為京師解圍這一項功勞,就足以讓他在政治角逐中占據絕對優勢。
這套方案,他已在心中反復推演了數日,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細節。現在,他只等待那個最終的信號——遼陽城破的消息傳來。
郭琥自然不知景王心中已有如此深遠的謀劃和周密的準備,他只看到景王不肯交心,一味推諉,心中不免焦灼,卻又無可奈何。
他只能堅持自己最初也是最為穩妥的方案。
“王爺既如此說,那末將便僭越了。依末將之見,我軍仍當以不變應萬變,牢牢守住長城一線,以逸待勞。只要確保土蠻不能破關入塞,驚擾了京師,我等便算無過。”
景王聞言,臉上那詭異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絲,他點了點頭,附和道。
“郭將軍……老成持重。拿不定主意……便等時機。也好。”
兩人正各懷心思地交談著,帳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高聲呼喊。
“萬壽帝君仙諭到——!”
這一聲呼喊,如同驚雷,在相對安靜的軍營中炸響。郭琥猛地站起身,臉上露出震驚之色。萬壽帝君的仙諭?怎么會直接傳到這前線軍營來了?
而一旁的景王,在初時的微微一怔后,眼底深處驟然掠過一絲難以抑制的興奮光芒,但他迅速低下頭,將那抹異色隱藏了起來。
很快,營門哨探引著兩名風塵仆仆、身著太監服飾的信使,徑直來到了中軍大帳之前。其中一名太監展開一卷明黃色的帛書,用特有的尖細嗓音,朗聲宣諭。
“奉天承運,萬壽帝君詔曰。
朕息隱道宮,潛心玄修,本欲與天同壽,澤被蒼生。然,近者天象示警,土蠻犯邊,掠我疆土;江右之地,亦生騷動,黎民不安。
此皆朕德涼薄,未能感格上天,致令天命岌岌,內外交困。太子監國,亦未能彌禍于未萌……朕心甚憂。為消弭天怒,祈求國泰民安,特命裕王載坖,即日啟程,前往漢水之濱祖陵,代朕祭掃,虔誠禱祝,以安社稷……欽此!”
這道仙諭,用詞玄奧,將國事艱難歸咎于“天怒”,但核心意思卻清晰無比。
皇帝認為內外困局與太子監國不利有關,勒令裕王立刻離開京城,前往遙遠的祖陵祭掃!這無異于一場政治上的流放!
郭琥等一眾軍漢,雖然對朝堂爭斗了解不深,但也深知這道“仙諭”的分量,一個個面面相覷,感到局勢的嚴重性遠超想象。
景王則低著頭,細細琢磨著諭令中的每一個字。
他心中先是涌起一陣狂喜。
老道皇帝果然對嚴家做出了讓步,將裕王逐出了京城這個權力中心!這意味著他的機會大大增加了!但隨即,他又生出一絲隱憂。
這道諭令,只是指責裕王“未能彌禍”,暗示其失德,卻并未明確廢黜其太子之位,這讓步,似乎只走了半步,還留有余地。
不過,他轉念一想,仙諭既出,群臣與天下人便都已知道,裕王已然失寵失德。此刻,正是他景王嶄露頭角,用實實在在的軍功,去爭奪那天命所歸的大義名分的最佳時機!
他遙望著那兩名宣諭完畢、匆匆離去太監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條通往紫禁之巔的、隱隱泛著金光的道路。
時機,終于到了。是時候,該他出手了。
神樞營作為京營三大營之一,滿編共有七萬之眾,設總兵官一員統轄,其下設有兩名副將,分統七個營,并配有參將四人、游擊佐擊四人為主要中層將領。
此次出征古北口,僅抽調了一萬五千人,主要由原老三千營改編而來的戰兵營與守兵營組成,由兩名參將具體統領。
這兩名參將中,一人名叫吳鼎,是景王早已埋下的暗棋。
他長期在老三千營任職,神樞營改組后依舊統帶著原有的兩支核心戰兵營,在軍中根基頗深。另一人名為楊天臣,以及隨軍的兩位游擊將軍,他們雖也隱約察覺到營中氣氛和朝廷風向有些異樣,但本著事不關己的心態,并未表現出過多憂慮。
壓力完全集中在了總督僉事郭琥身上。
他這個職位,雖因有宣大前線的戰功在身,品級相當于副總兵,但在京營二十多名僉事中并不算特別突出,實際權力甚至不如吳鼎、楊天臣這等直接帶兵的實權參將。
此刻,他更深切地明白,太子被遣往祖陵,直接導火索就是遼東戰事不利!嘉靖皇帝那道用詞夸張的仙諭,恰恰顯示了其內心的震怒。
他首要考慮的是軍心穩定,立刻用嚴厲的眼神示意帳內外聽聞仙諭的將領士卒,嚴禁聲張,以免這來自最高層的壓力在軍中擴散,引發恐慌。
然而,吳鼎卻在一旁陰惻惻地開口了,他看似無意,實則句句誅心。
“郭將軍,仙諭已下,太子殿下因遼東危局未解而……唉,如今軍中上下,怕是要有人承擔這‘逡巡不前’,以致貽誤戰機、連累儲君的黑鍋了。屆時,只怕郭將軍這兵權……”
他話未說盡,但意思很明顯,是在暗示景王正好可以借此機會,將作戰不力的罪名扣在郭琥頭上,順勢奪其兵權。
郭琥聞言,又驚又怒,立刻反駁道。
“吳參將此言何意?我大軍出京僅三日!兵力不過一萬五千,面對數萬乃至十萬之敵,敵情不明,友軍不動,如何能在短期內解遼陽之圍?此非逡巡,實乃穩妥!本將對景王殿下更是毫無隱瞞,此等重責,郭某不敢領受!”
他情緒激動,臉漲得通紅。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景王忽然開口了,他的聲音依舊生硬,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
“郭將軍……戰機,瞬息萬變。三日……于戰場,已屬漫長。”
他頓了頓,那雙空洞的眼睛轉向郭琥,語氣平淡卻字字千斤。
“或許……正是這三日遲疑,致使遼陽不保,也致使……太子哥哥命運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