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潯一地,前日險些釀成民變,血流成河!百姓怨聲載道,皆言此非新政,實乃暴政!楊…楊部堂與張居正大人多年心血,恐將毀于一旦啊!”
呂芳的聲音帶著顫抖,既有對百姓遭遇的痛心,也有對局勢失控的擔憂。
嘉靖皇帝緩緩睜開眼,眼中并無太多波瀾,只是淡淡問道。
“張雨…朕記得此人。昔年在大理寺,似以詩畫見長,頗有才名?”
呂芳聞言,臉上閃過不易察覺的鄙夷,恭敬回道。
“回主子爺,確有才名。
然…然才與德,未必相稱。此人如今行事,狠辣酷烈,罔顧人命,恐非良善之輩。老奴聽聞,其背后…似有嚴家影子。”
嘉靖嘴角勾起若有若無的冷笑。
“才高八斗,德行有虧者,古來有之。豈不聞蔡京、秦檜之流?詩書文章,未必能養(yǎng)浩然之氣。此人…怕是學了些屠龍術,卻無濟世之心。”
他頓了頓,語氣轉冷。
“然則,楊帆與張居正,如今又在何處?變法乃彼等一力推行,如今鬧出這般亂子,豈能作壁上觀,置身事外?”
呂芳連忙躬身道。
“回主子爺,張居正張大人已回京師,然…然閉門謝客,深居簡出。楊帆楊部堂…據(jù)聞已回杭州,卻也未曾公開露面。江南亂局,似…似無人主持大局。”
“無人主持?”
嘉靖冷哼一聲。
“事是他們挑起來的,如今倒躲清靜了?天下豈有這般道理!”
他沉默片刻,眼中閃過決斷,對呂芳道。
“你去,通過馮保,給張居正遞個話。告訴他,江南的事,是他和張居正起的頭,如今這爛攤子,還得他們自己去收拾!躲是躲不過去的!
讓他想辦法,把江南的亂子給朕平息下去!朕…和太子,都要看他的動作!”
呂芳心中一震,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深意。陛下這是要將解決問題的皮球,巧妙地踢回給張居正。
同時點出“朕和太子”都要看結果,既表明了態(tài)度,又未明確表態(tài)支持哪一方,更將裕王也拉了進來。
如此一來,無論張居正如何行事,都可被視為奉了陛下與殿下的雙重旨意,朝臣難以指責,而嚴家那邊也難以公然對抗!此計可謂一舉數(shù)得!
“老奴明白!老奴這就去尋馮保,務必將此意清晰傳達給張大人!”
呂芳恭敬應道,心中卻為張居正感到沉重。
這分明是一道極其艱難,甚至危險的旨意。
兵部衙門值房內,燭火同樣一夜未熄。
張居正與兵部侍郎梁夢龍對坐,兩人面前攤著江南各地的急報,臉色皆是無比凝重。戶部主事王國光已被派往薊州查探邊情,此刻并不在場。
“叔大兄,嚴嵩那邊…當真毫無轉圜余地?”
梁夢龍聲音沙啞,眼中布滿血絲。
張居正緩緩搖頭,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與苦澀。
“寸步不讓。言語之間,看似欣賞,實則…實則警告之意甚濃。暗示我…莫要逆勢而為。”
梁夢龍猛地一拍桌子,怒道。
“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他們在江南胡作非為,將變法成果毀于一旦?!將黎民百姓推向水火?!這嚴家…當真要一手遮天不成?!”
張居正目光幽深,聲音低沉。
“夢龍,我所慮者,尚不止于此。嚴家此番,借太子新政之名,行倒行逆施之實,其目的,恐怕絕非僅僅推翻變法那么簡單…他們或許…或許意在進一步攪亂朝局,甚至…甚至…”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驚悸。
“甚至可能借此民怨,行那…行那逼迫陛下之事!”
梁夢龍聞言,駭然變色,失聲道。
“逼…逼迫陛下?!
他們敢?!”
“狗急跳墻,有何不敢?”
張居正眼中寒光閃爍。
“嚴家樹大根深,黨羽遍布天下,早已尾大不掉。若真覺自身地位受到威脅,鋌而走險,并非不可能!屆時,天下大亂,生靈涂炭…”
梁夢龍被這個可怕的猜測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冷汗涔涔而下。
他深知張居正絕非危言聳聽之人,其判斷往往直指核心。
“那…那如今該如何是好?”
梁夢龍聲音有些發(fā)顫。
“王國光已往薊州,我…我是否按原計劃,即刻南下江南?至少…至少要先穩(wěn)住楊部堂那邊,防止事態(tài)進一步惡化?”
張居正緊閉雙眼,眉頭緊鎖,內心顯然在進行著激烈的掙扎。
梁夢龍看著他,深知這位好友兼上司的性子,一旦認定之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且極重承諾,讓他此刻放棄江南,撒手不管,幾乎不可能。
就在此時,值房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梁夢龍起身開門,只見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馮保的心腹小太監(jiān)垂手立于門外,低聲道。
“張大人,梁大人,馮公公讓小的傳來一句話。”
張居正心中一凜。
“講。”
小太監(jiān)低眉順眼,聲音清晰卻毫無波瀾。
“馮公公說:‘陛下和殿下都在看著呢,江南的事兒,總得有人收拾。
這頭是怎么起來的,這尾,還得怎么收下去。躲,是躲不過去的。’”
說完,小太監(jiān)行了一禮,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值房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張居正和梁夢龍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比的震驚和沉重。
陛下和殿下都在看著…頭怎么起,尾怎么收…躲不過去…
這寥寥數(shù)語,傳遞的信息卻重如泰山!這分明是陛下通過馮保傳來的明確旨意:江南亂局,必須由你張居正來解決!這是你的責任,無法推卸!
梁夢龍咽了口唾沫,艱難道。
“叔大兄…這…這旨意…”
張居正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微露的晨曦,良久,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聲音恢復了以往的冷靜與決斷。
“旨意已明,無可推諉。夢龍,你即刻準備,南下江南!
不必再隱匿行蹤,就以兵部職方司巡查海防、宣慰地方的名義,大張旗鼓地去!抵達之后,立即與楊帆匯合,穩(wěn)住局勢,相機行事!”
“那你呢?”
梁夢龍急問。
張居正轉過身。
“我?我自然不能‘躲’。陛下和殿下‘都在看著’,我豈能再無動于衷?有些局面,終究需要有人去打破。有些話,終究需要有人去說透。”
“江南局勢已危如累卵!變法校尉隊橫行,民怨沸騰,流血沖突一觸即發(fā)!
我等若再坐視不理,一旦釀成大規(guī)模民變,則變法盡毀,社稷動搖,你我…皆成千古罪人!”
梁夢龍眉頭緊鎖,勸道。
“叔大兄,稍安勿躁!嚴嵩態(tài)度強硬,陳閣老閉門謝客,陛下與殿下態(tài)度曖昧…此刻貿然行動,恐適得其反啊!不如…不如再觀望幾日?”
“觀望?”
張居正猛地轉身,目光如電。
“夢龍!你可知每觀望一日,江南便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有多少義士含冤莫白?
這已非你我個人仕途得失,更非尋常官場爭斗!此乃關乎國本,關乎民心向背,關乎大明朝國運興衰!豈能再觀望?!”
他語氣沉痛而決絕。
“我意已決!明日…不,今日!
我便再去求見陳以勤陳閣老!即便攔轎叩門,也要與他當面陳說利害!若再不行…我便去西苑,闖宮求見陛下!總要有個人,去捅破這層窗戶紙!”
梁夢龍看著好友眼中那近乎偏執(zhí)的堅定,深知其性情一旦認定某事,便九牛拉不回頭。
他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既有敬佩,也有無奈,更有難以言喻的悲哀。
這大明朝的忠臣良相,何以竟被逼至如此境地?
“罷了…既然你意已決,我便陪你走這一遭。”
梁夢龍長嘆一聲。
“但愿…但愿陳閣老能明事理,陛下能納忠言。”
兩人相視無言,一種沉重的悲哀籠罩在值房之中。片刻后,梁夢龍拱手離去,為接下來的艱難行程做準備。
張居正獨自留在值房,望著跳動的燭火,心緒難平。
就在他準備更衣出宮之際,一名心腹隨從匆匆而入,低聲稟報。
“老爺,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馮保馮公公在外求見,說是有要事相商。”
張居正心中猛地一凜!馮保?他此時前來…莫非…莫非是陛下有了旨意?微弱的希望之光,驟然在他沉重的心頭亮起。
他立刻整理衣冠,沉聲道。
“快請!”
千里之外的浙江鎮(zhèn)海衛(wèi),艮山書院深處,一間陰暗的囚室內。
被囚禁于此已大半年的倭寇首領大村純忠,形容枯槁,眼神卻依舊兇戾如狼。
他多次試圖切腹自盡,以全武士尊嚴,卻總被看守及時阻止——楊帆早有嚴令,此人活著,遠比一具尸體有價值。
他雖被指控為戰(zhàn)爭罪犯,卻并未受到通常俘虜?shù)拇觯炊磺粲谶@書院深處,每日有人送飯送水,甚至偶爾還有書籍可看,仿佛…仿佛只是在等待什么。
他多次厲聲要求面見楊帆,卻始終石沉大海。
通過偶爾與送飯仆役的零星交談,以及暗中觀察,大村純忠逐漸了解到,外面的世界已天翻地覆。
那個擒獲他、讓他又恨又懼的楊帆已然失勢失蹤,轟轟烈烈的變法被徹底推翻,嚴嵩那個老狐貍似乎又重新得勢掌權…
夜深人靜時,他常夢見自己回到九州故土,與織田信長那魔王浴血廝殺,醒來卻仍是冰冷的囚壁。
復仇的火焰與絕望的囚困,日夜煎熬著他的內心。
就在這個夜晚,囚室的門鎖突然被悄無聲息地撬開。幾條黑影敏捷地潛入,為首者,竟是那個曾與他合作、后又銷聲匿跡的海盜頭子毛烈!
“大村君!快走!”
毛烈壓低聲音,語氣急促。
“寧波城變天了!嚴家重新掌權,變法完了!家丁軍正在重建,馬上就要和屯墾衛(wèi)干起來了!城里亂成一團,正是我們脫身的大好時機!”
大村純忠猛地抬頭,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
“你說什么?!楊帆呢?!”
“楊帆?哼,怕是自身難保了!”
毛烈嗤笑一聲,隨即又道。
“還有更重要的消息!信長那混蛋在畿內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
聽說…聽說十五路大名已組成聯(lián)軍,即將發(fā)兵討伐!大村君,你的機會來了!”
大村純忠聞言,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復仇的火焰瞬間吞噬了所有理智。
他猛地對著東方故土的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頭,額角鮮血淋漓,嘶啞著發(fā)誓。
“天照大神在上!
我大村純忠若能生還故土,必報此囚禁之辱!必雪信長欺壓之仇!必讓大明付出代價!”
發(fā)誓完畢,他毫不猶豫地跟隨毛烈等人,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幾乎在同一時間,南京城外,通往杭州的官道上。
著名的心學大儒顏山農正帶著幾名貼身弟子,乘坐一輛簡陋的馬車,匆匆南下。
他剛剛接到摯友何心隱從杭州輾轉送來的密信,信中字字泣血,描述了江南變法逆轉、奸黨復辟、正道淪喪的危局,懇請他速往杭州相助。
顏山農憂心如焚,當即決定關閉南京的講學書院,帶著核心弟子連夜出發(fā)。
他深知何心隱性情剛烈,處境必然極其危險。
馬車才行出數(shù)十里,后方突然傳來急促雜亂的馬蹄聲!
一隊約百人的馬隊,打著官軍的旗號,風馳電掣般追了上來,迅速將馬車團團圍住!
“停下!奉太子監(jiān)國令旨,查禁邪說,捉拿妖言惑眾之逆黨!”
為首一名軍官厲聲喝道,語氣驕橫。
顏山農心中一沉,掀開車簾,沉聲道。
“老夫顏山農,一介布衣儒生,在此教書育人,不知犯了何罪,勞諸位軍爺如此興師動眾?”
那軍官冷笑一聲,亮出一紙文書。
“顏山農!你聚徒講學,宣揚陽明邪說,誹謗新政,蠱惑人心,證據(jù)確鑿!
奉南直隸巡撫衙門令,暨浙直總督譚綸譚大人鈞令,捉拿爾等歸案!識相的,乖乖束手就擒!”
顏山農聞言,如遭雷擊!譚綸?譚綸怎會下令抓他?!
他與譚綸雖非至交,但也素無仇怨,皆知對方是正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