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世藩這才明白父親的深意,這是要在輿論和人心上占據高地,同時籠絡潛在的支持者。
他連忙躬身應道。
“是,兒子明白了,這就去辦。”
就在嚴家父子于京城暗中布局、籠絡人心之際,遠在湖廣安陸州,楊帆與徐渭正站在一座規模宏大的道觀——元佑宮之前。
此地氣氛肅穆,與京城的喧囂截然不同。
徐渭望著宮觀匾額,低聲道。
“部堂,此地便是興獻王之祭祀道院,陛下登基前,以及后來南巡祭陵時,曾多次駐蹕于此。聽聞此地設有留守司,駐有精兵近萬,防衛森嚴。”
楊帆目光微凝,輕聲道。
“文長是懷疑……”
徐渭點了點頭。
“陛下子嗣不豐,除裕王殿下外,便只有那位景王了。聽聞景王早年亦頗有才名,然性情張揚,不為陛下所喜。
自多年前便鮮有音訊,下落不明。屬下猜測,若說天下還有何處能既保證一位親王安全無虞,又能確保其絕無法興風作浪……這元佑宮,留守司重兵駐守,又關乎皇家祭祀,豈非是最佳之所?”
楊帆沉吟道。
“我也略有耳聞。
這位景王,據說當年在京城也曾活躍過一陣子,后來卻突然銷聲匿跡。
如今想來,怕是犯了什么大忌,觸怒了天顏,才被悄然安置于此,名為靜修,實同幽禁。”
他回想起在大同查案時牽扯出的饒陽郡王舊事,以及那名神秘女子宋銀兒所持的玉佩和那首隱含怨望之情的詩,許多線索似乎隱隱指向這位消失的親王。
望著森嚴的宮門,楊帆輕輕嘆了口氣,對徐渭道。
“變法之事,艱難遠超你我想象。在云貴,我幾乎是憑著三寸不爛之舌,連哄帶嚇,才勉強說動了沐朝弼,讓他暫且收斂,支持清理投獻。
但若要真正推行下去,觸及根本……難,太難了。
如今朝中局勢未明,你我正好借此機會,休隱一陣子,靜觀其變。”
徐渭點頭稱是。
他們也聽說了京城近日的消息,裕王監國后與嚴嵩、徐階等人的沖突,以及朝局似乎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停擺狀態。
楊帆遠眺北方,仿佛能看到那座巍峨的皇城,他若有所思道。
“裕王殿下……若他真想坐穩那個位置,真想有所作為,此刻最該做的,或許不是在建極殿上與群臣爭權。
而是該放下身段,前往玉熙宮,在宮門外長跪懺悔,懇求陛下指點迷津,傳授他與這群天下最精明、也最固執的臣工相處之道。
若不得陛下真傳,悟不透這帝王心術,單憑一腔熱血……恐怕不出兩三年,這大明朝的局勢,就要急轉直下,難以收拾了。”
漢水滔滔,奔流東去。
楊帆與徐渭立于江邊,望著那渾濁而洶涌的江水,心情亦如這江水般難以平靜。
“變法……”楊帆輕輕吐出這兩個字,語氣中帶著疲憊和深深的無奈。
“若要繼續下去,非觸動皇家頂層不可。可這第一步,便是萬丈深淵。嚴家父子,豈是易與之輩?
他們只需在陛下面前稍作挑撥,言我欲離間天家父子,動搖國本……屆時,縱有千般功勞,也難逃一死。
這大明朝的癥結,就明明白白擺在那里,可偏偏,無人能解,也無人敢解。”
徐渭沉默片刻,指向遠處隱約可見的大片莊園輪廓,低聲道。
“部堂請看,這漢水兩岸,乃至湖廣、河南交界之地,沃野千里,然其中許多皇莊,名義上歸屬皇室,實則多為壽王名下。
而那位景王殿下,雖早年便封在此地,卻至今未曾就藩,長留京師,后又莫名消失……這其中牽扯的皇家私利與糾葛,盤根錯節,水深無比。
一動,便是驚濤駭浪。”
楊帆點了點頭,神色凝重。
“陛下讓裕王監國,看似放權,實則……或是另一種形式的暫停。
我與裕王,并無深交,甚至因其身邊之人,恐還有些芥蒂。
如今我即便回到杭州,面對張居正,又能如何?殿下態度不明,朝廷風向已變,這變法,如何還能推得動?”
徐渭嘆了口氣,預測道。
“依屬下看,裕王殿下若最終得繼大統,很大概率會重回理學治國的老路,強調綱常倫理,穩定為上。
部堂您所倡導的這等劇烈變法,恐難以為繼。或許……不出三年,便會人亡政息,一切歸于沉寂。”
“三年?”
楊帆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文長,你或許過于樂觀了。
我看,裕王殿下未必能安穩等到三年之后。你不見如今京城局勢?
殿下與嚴嵩、徐階,已勢同水火,監國之權威,在朝會上蕩然無存。至今為止,他可曾順利發出一道真正屬于自己意志的監國令旨?
一道都沒有!政令不出宮門,這絕非長久之計。
我擔心的是,殿下被嚴嵩步步緊逼,退無可退之下,會劍走偏鋒,行險一搏!
若真到了那一步,便是狗急跳墻,局面將徹底無法挽回。”
他眼中閃過憂色,仿佛看到了歷史的陰影。
“前朝崇禎帝之事,便是殷鑒。繼位之初,何嘗不想勵精圖治?然則朝臣掣肘,黨爭不斷,一步錯,步步錯。
裕王殿下若稍有差池,露出破綻,那些滿口圣人之道的臣子們,便會群起而攻之,用無數大道理將他捆得動彈不得,最終陷入絕境。”
就在楊帆與徐渭為大局深感憂慮之時,千里之外的杭州,詞人祠內,另一場關乎朝局的討論正在激烈進行。
張居正手中拿著兩封剛剛收到的京師來信,一封來自兵部侍郎梁夢龍,另一封來自戶部主事王國光。
信中的內容,詳細描述了近日建極殿平臺召對上裕王與嚴嵩父子的激烈沖突,以及裕王權威受損、政令難行的尷尬處境。
張居正的眉頭緊緊鎖起,臉上充滿了困惑與不解。
“陛下……陛下此舉,究竟是何深意?既然讓殿下監國,為何又坐視其被嚴嵩如此壓制?這朝局陷入僵持停滯,于國于民,有何益處?
難道……這一切皆是陛下有意為之?意在錘煉殿下,還是……另有所圖?”
他踱步至窗前,望著窗外西湖的瀲滟波光,心情卻無比沉重。
“莫非是楊帆在云貴動作太大,清查貢品、觸動沐家,甚至……甚至可能觸及了更深層的皇家隱秘,從而引發了難以預料的反彈,才導致陛下態度驟然轉變?”
想到這里,張居正感到一陣寒意。若真如此,那變法的前景,將變得無比黯淡。
他此刻心亂如麻,是該繼續頂著壓力,在江南強行推進變法?還是該暫時退后一步,等待朝廷派人前來接手,以免引火燒身?
在一旁的張四維、申時行、馬自強等人,看完了信件副本,更是義憤填膺。
張四維猛地一拍桌子,怒道。
“嚴世藩!真真是混賬至極!竟敢在朝堂之上如此公然頂撞、羞辱監國太子!這眼里還有沒有君臣綱常!”
申時行相對沉穩,但臉色也十分難看。
“裕王殿下還是太過仁厚了。依我看,當日楊部堂在云貴,就該再狠一些,將這些國之蛀蟲連根拔起!除惡務盡!如今反被其咬住,真是痛可見骨!”
馬自強嘆息道。
“楊部堂當日所為,雖看似激烈,但如今看來,卻是對的。對付此等奸佞,唯有以剛克剛,豈能一味懷柔?”
張居正轉過身,聽著幾位年輕官員充滿義憤的言論,心中感慨萬千。
他緩緩道。
“諸位所言,皆出于公心義憤,張某深知。你們,都是好人,都是想著為國除奸,為民請命。可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重起來。
“可是你們看看,這滿朝文武,如諸位這般想、且有膽魄如此說的人,能有幾個?為何嚴黨能把持朝政至今?為何清流總是勢單力薄?
非是道理不在我等,而是……人心叵測,利益勾連,太多人選擇了明哲保身,甚至同流合污啊。”
申時行放下手中的信箋,年輕的臉龐上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重與明悟,他緩緩開口,聲音打破了沉寂。
“以往,我等總以為朝局艱難,癥結在于陛下深居西苑,不理朝政。
如今看來,實在是想得淺了。即便陛下讓殿下監國,親理庶務,這朝局……竟也未見絲毫松動,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他目光掃過眾人,語氣變得銳利起來。
“問題不在皇上是否上朝,而在于這朝堂之上,權臣當道,積弊已深!嚴家父子把持內閣,黨羽遍布要津,盤根錯節,已然尾大不掉。
殿下縱有監國之名,若無雷霆手段,拔除奸佞,廓清朝堂,恐怕也難以真正掌控局面,推行新政。依學生淺見,欲解此局,非清除如嚴嵩這般竊據樞要、蒙蔽圣聽的權臣不可!”
張居正靜靜地聽著,眼中流露出復雜的情緒。
他緩緩點頭,肯定了申時行的判斷,但隨即又將其引向更深的思考。
“汝默能看到這一層,已屬難得。
然則,我大明今日之困局,絕非嚴嵩一人之過。”
他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聲音低沉而充滿歷史的穿透力。
“權臣之患,歷代有之。
然我朝之內閣,自永樂年間設立,其權柄之重,與歷代丞相雖名異而實近,卻又有所不同。
其權非源于制度明文,而在于‘票擬’之權與陛下‘批紅’之結合,更在于其接近中樞、參預機要之地位。
嚴嵩能至今日,亦是多年經營,揣摩上意,逐步蠶食權柄所致。此乃制度之弊與人心之私交織而成,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忽然提及楊帆的舊事。
“還記得楊帆那篇《大道祭孔文》嗎?其中雖多議論孔孟之道,然亦隱隱觸及我朝立國建制之根本。其所論‘大道’,或許亦包含了對這權責不清、易于滋生權奸之體制的反思。
裕王殿下今日監國后所遇之困境,正是我朝此等積弊之集中體現。殿下如今面對的,是一個運轉了百余年的龐大官僚體系,以及深嵌其中的利益網絡,絕非一兩人之事。”
張居正的分析,讓眾人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他回到座位,目光掃過每一張焦慮的面孔,說出了最殘酷的現實。
“如今擺在殿下面前的,無非兩條路。其一,以雷霆萬鈞之勢,設法控制乃至驅逐嚴嵩,收回內閣實權,方可真正推行其志。
其二……便是迫于形勢,暫時屈服于嚴嵩,維持表面平衡,但如此一來,朝政必將陷入停擺,你我在此江南所竭力推行之變法事業,亦將寸步難行,最終難免人亡政息。”
想到變法可能夭折,眾人臉上都露出憤懣之色。
沉默良久,張居正似乎下定了決心。
他的語氣變得異常冷靜和務實。
“然則,無論殿下最終作何抉擇,遠在江南的我們,當下最緊要之事,并非妄議朝政,而是……自保。”
“自保?”
幾人聞言,均是一怔。
“不錯。”
張居正目光銳利地看向他們。
“嚴黨勢大,此刻必睜大眼睛,尋找我等任何錯處,以期攻訐。值此風云變幻之際,我等絕不能授人以柄。
從今日起,各部院司衙,立即著手,將各自負責之變法事宜、錢糧賬目、人事任免等所有文書檔案,重新仔細核查一遍!務必確保滴水不漏,無任何瑕疵可尋。
尤其要注意,以往為求效率而或有變通之處,必須處理干凈,絕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曲解、攻訐的把柄!”
他語氣堅決。
“唯有先保全自身,站穩腳跟,方能等待時機,徐圖將來。變法之路,從無坦途,崎嶇坎坷本是常態。諸位需有屈有伸之韌性,此刻之退,非為畏縮,實為蓄力。”
他特別看向申時行,囑咐道。
“汝默,你回到蘇州后,需得耐心向當地縉紳士子說明情況。
告知他們,變法乃國策,并非中止,只是因朝中局勢,暫作觀望,一切待陛下與殿下明示。務必安撫人心,勿使生亂,亦不可令支持者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