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威面色凝重,拱手道。
“閣老,下官剛從川湖交接之地返回,沿途收到諸多密報,事關云貴重大變故,不敢延誤,特來稟報。”
“講!”
嚴嵩示意他坐下細說。
董威謝座后,沉聲道。
“下官多方查證,現已確認,楊帆楊大人與黔國公沐朝弼,確已在永昌府暗中聯手!”
雖然已有猜測,但被直接證實,嚴世藩等人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董威繼續匯報。
“更令人震驚的是,沐國公……沐國公他似乎已被楊帆徹底說服。
據可靠消息,沐國公已決定,返回昆明后,將以身作則,帶頭響應變法,首先便是從其沐府開始,廢除所有投獻契,清退非法占有的田土人丁!”
“什么?!”
這下連嚴嵩都坐不住了,臉上露出驚容。
沐朝弼的頑固和貪婪他是知道的,怎么會突然有如此巨大的轉變?楊帆到底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
“他們……他們是如何達成協議的?”
嚴嵩急問。
董威壓低了聲音。
“據下官安插在永昌的眼線回報,當夜,在永昌城外的棲賢寺內,楊帆與沐朝弼,還有俞潮勝、付應芳等數位勛貴,進行了一整夜的密談。
其間似乎發生了激烈的爭論,但最終沐朝弼等人都被說服了。”
“密談內容可知?”
嚴世藩忍不住插嘴。
董威搖了搖頭。
“具體內容不得而知,寺內戒備森嚴,我們的人無法靠近。
但隱約聽到的一些只言片語,提及了……太祖開國之道、堯舜垂拱而治、以及……廢除宰相之制等驚人之論。”
“廢除宰相?!”
羅龍文失聲驚呼。
這話題可比單純的變法要敏感和深遠得多!
董威點頭。
“雖不知具體語境,但確有此詞傳出。
沐朝弼被說服后,似乎還同意,待清理完投獻之事,便會聯同云南黃冊,邀請杭州的張居正張大人派人前來主持云貴后續的變法事宜。
這等于將云貴的部分治權,拱手讓予了變法派。”
堂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這消息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楊帆不僅說服了最難啃的骨頭沐朝弼,竟然還在談論廢除宰相這種根本性的體制變革?這野心和格局,遠超他們之前的預料。
嚴嵩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又問。
“那楊帆現在何處?可是已隨沐朝弼去了昆明,或是急著趕回杭州?”
董威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這正是下官覺得蹊蹺之處。據沿途關卡和江上舟船查訪,楊帆并未前往昆明,也未走官道急返杭州。
他與其舍人徐渭,自離開安順后,便乘一葉扁舟,沿長江而下,一路……一路似乎都在游山玩水,訪古探幽,行程極為緩慢悠閑,完全不似有要事在身的樣子。”
“游山玩水?”
嚴嵩喃喃重復了一句,先前心中的種種疑惑仿佛瞬間被一條線串了起來。
陛下突然讓太子監國、讓自己領政三年的旨意。楊帆在取得如此重大突破后的反常悠閑。還有那份語焉不詳的圣旨中“以期天下煥然一新”的措辭……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了悟。
“老夫明白了!楊帆這是……急流勇退!
他恐怕是已經意識到,變法深入下去,將觸及根本,阻力之大已非他一人能扛,甚至可能引來殺身之禍!所以他選擇了暫避鋒芒,以退為進!”
“而陛下的監國詔書……”嚴嵩看向眾人,語氣肯定。
“恐怕正是對楊帆某種秘奏的回應!楊帆必然向陛下陳述了極深層次的見解,甚至可能涉及……涉及廢除宰相、重塑朝綱這等驚天動地之事!
陛下或許被說動,或許感到震驚,或許也覺得棘手難辦,故而采取了這等折中之策。
既讓太子提前熟悉政務,讓老夫穩住局面,又默許了楊帆的暫時退隱,給予雙方緩沖和觀察的時間!”
嚴世藩、羅龍文等人聽得目瞪口呆。
如果真是這樣,那楊帆所圖之大,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他所談論的,已不再是簡單的清丈田畝、整頓漕運,而是直指太祖皇帝立國之初便定下的根本制度!
這與太祖強化皇權、廢中書省、權分六部的精神隱隱相合,卻又在某種程度上走得更遠!
一股寒意從眾人心底升起。
鈐山堂內的氣氛依舊凝重。羅龍文沉吟片刻,打破了沉默,提出了一個新的猜測。
“閣老,東樓兄,諸位,在下忽然想到一種可能。楊帆此番與沐朝弼密談,內容涉及深遠,甚至提及太祖舊制。
他……他會不會一時失言,或者為了說服沐朝弼,擅自談論了……談論了皇太孫之事?此事關乎皇家秘辛,乃陛下大忌!若果真如此,即便他立下大功,也難免引起陛下猜疑。
他選擇急流勇退,游山玩水,或許并非全因變法阻力,而是……而是察覺到了圣心不悅,故而知難而退,以求自保?”
這番話讓眾人眼睛一亮。
嚴世藩立刻表示認同。
“龍文兄此言大有道理!自古臣子摻和天家事務,尤其是此等敏感舊事,絕無好下場。楊帆再得圣眷,觸碰此線,也必遭厭棄。
陛下沒有直接斥責,反而下此監國詔書,或許已是念其功勞,格外開恩了。”
眾人紛紛點頭,覺得這個推測合情合理,很好地解釋了楊帆為何在形勢看似大好的情況下突然選擇退隱。
也解釋了陛下詔書中那略顯含糊的態度——既未否定變法,又將后續事宜交給了張居正,似乎是一種冷處理。
嚴世藩越想越覺得可能,補充道。
“陛下沒有否定變法,或許正是因為看到了平緬之戰的大勝和西南局勢的初步穩定,認為變法確有成效。
但楊帆觸及禁忌,不得不將其暫且擱置,讓張居正這個更穩重、更懂規矩的人來繼續推行,這也符合陛下歷來的用人之道。”
眾人回憶起沐朝弼在平緬之戰中的出色指揮以及戰后主動提出由張居正主持云貴變法的建議,都覺得這確實能讓皇上感到高興,且更容易為天下臣工所接受。
嚴嵩雖然覺得事情未必如此簡單,楊帆的退隱和皇帝的詔書背后可能還有更深層的博弈,但感覺大致脈絡應該如此。
他沉吟道。
“無論緣由究竟為何,眼下局面已然如此。陛下讓太子監國,讓老夫領政,讓張居正主持變法后續,這便是當前的棋局。
過幾日,老夫到內閣之后,便依先前商議,先鋪陳局面,看看徐階、李春芳他們是何態度,最后……再請裕王殿下表個態。只要裕王殿下認可,這局面或許就能暫且翻過去,穩定下來。”
他隨即對嚴世藩吩咐道。
“東樓,你立刻派人,加緊盯緊楊帆的動向。看他是否真的安心認命,在江南隱居,還是另有圖謀。
同時,想辦法找到王大任,必須從他口中問出云貴之行的詳細經過,尤其是棲賢寺那晚究竟發生了什么,不能只聽俞潮勝那邊傳出的模糊消息。”
最后,他目光掃過在場所有心腹,語氣嚴肅地告誡。
“從今日起,所有人都需謹言慎行。多聽,多看,少說話,更不可擅自行動。
這朝局正處于微妙關頭,先仔細觀察幾個月,看清風向再說。”
裕王府內,另一場會議也在進行。
徐階、李春芳、譚綸,以及新近被加為東閣大學士、得以參與機要的趙貞吉等人齊聚于此,商議的同樣是那道突如其來的監國詔書。
徐階面色平靜,心中卻思緒電轉。
他深知嚴嵩即便奉詔回來,年事已高,時日也無多,這首輔之位遲早是自己的。
但目前的關鍵在于平穩過渡。
裕王坐在主位,臉上卻并無太多喜色,反而帶著憂慮和凝重。
他緩緩開口,聲音沉穩。
“孤以為,事情絕非表面這般簡單。父皇的意志,孤最清楚不過。
一旦下定決心,絕無可能突然撤火,更不會因些許阻力而輕易改變。此番下詔,必有深意。”
他看向徐階等人。
“因此,即便父皇讓孤監國,孤也不能有任何張揚之舉。
一切需得謹守本分,多聽,多看,多學。唯有等到……等到父皇真正龍馭上賓之后,那才是確定無疑的時刻。
在此之前,對嚴閣老,面上仍需禮讓,但最好……可以設法拉攏幾位可靠的勛臣入朝,作為必要的制約。”
徐階聞言,躬身表示贊同。
“殿下深謀遠慮,老臣佩服。眼下確應以靜制動,以穩為主。”
裕王又問道。
“徐先生,關于日后朝會之事,您認為該如何安排?”
徐階沉吟道。
“回殿下,朝會乃國之重典,依老臣之見,仍應在玉熙宮舉行,一切儀軌照舊。殿下雖需在場,但按照大明規矩,監國之初,多以聆聽輔政大臣意見為主,不宜過多干預具體政務。”
李春芳也附和道。
“徐閣老所言甚是。殿下坐鎮即可,彰顯仁孝,政務自有臣等與嚴閣老商議處理。”
裕王點了點頭,隨即又想起一人,問道。
“那……楊帆先生呢?他如今遠在江南,這朝會,他是否該來?若來,又當如何?”
徐階眼中閃過不易察覺的光芒,平靜地回答。
“殿下,楊帆雖被陛下委以變法事宜,但始終未有正式部院官職或閣臣名分。此前幾項大事,如清丈田畝、整頓漕運,明面上也多是張居正或其他大臣領銜奏報。
他來與不來朝會,并無定制約束。朝廷之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前朝大學士中,亦有常年不視事、不入朝者,并非特例。”
眾人聽了,雖然覺得徐階的話從制度上講沒錯,但心中都清楚楊帆的實際分量和影響力絕非尋常。
真把他這樣一個立下大功、又深得變法核心的人物完全晾在一邊,似乎也不是長久之計。
況且,皇上對楊帆的真實態度究竟如何,至今仍是一個未知數,誰也不敢斷言陛下是否真的就此冷落了楊帆。
這時,新晉的東閣大學士趙貞吉上前一步,向裕王躬身提議。
“殿下,陛下詔書雖令嚴閣老領政,然其核心仍在‘以期天下煥然一新’。臣以為,此意非是放棄變法,恰恰相反,乃是希望加快步伐,盡快見到新氣象。
張居正張大人雖干練,然江南變法千頭萬緒,或需得力之人協助統籌,以彰顯殿下監國后推陳出新之決心。”
他頓了頓,語氣懇切。
“臣不才,愿請命南下,前往江南,佐助張居正大人,共同推進變法諸事,務求實效,以副圣意與殿下之望。”
裕王聞言,仔細思索。趙貞吉此人素有才干,且立場相對中立,并非嚴黨核心,也非徐階嫡系,派他去協助張居正。
既能體現自己對變法的支持,也能起到一定的協調與監督作用,確實是個合適的人選。
他看向徐階、李春芳等人。
“諸位先生以為如何?”
徐階略一沉吟,便點頭道。
“趙大學士老成持重,精通經濟事務,若能南下協助叔大(張居正),確能加速變法條規在各省的推行,于國于民皆為有利。老臣附議。”
李春芳也表示贊同。
“趙大人前往,正可體現殿下重視變法之誠意。”
見眾臣意見統一,裕王便做出了決定。
“好。既然如此,便有勞趙先生辛苦一趟。南下之后,凡事多與張先生商議,江南情勢復雜,務必穩妥行事。”
趙貞吉連忙躬身領命。
“臣必竭盡全力,不負殿下所托。”
徐階又特意囑咐了一句。
“貞吉啊,叔大在江南已久,情形熟悉,你去了之后,當以尊重為輔,遇有重大難決之事,務必及時奏報殿下知曉。”
這話既是提醒趙貞吉要擺正位置,也是暗示他需保持溝通,勿要完全被張居正或地方勢力所影響。
趙貞吉自然明白其中深意,恭敬應道。
“謹遵元輔教誨。”
此時,李春芳似乎想到什么,面帶憂色地提醒道。
“殿下,諸位,陛下此番安排,固然明晰,然圣心難測。需警惕陛下是否會再次……再次運用帝王心術平衡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