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皺眉。
“楊帆為何圍而不打?嚴嵩又為何希望打破僵局?”
徐階嘴角微揚,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此事...不如交給裕王處置。咱們先壓幾天,免得嚴家又來逼人。”
兩人相視苦笑,心照不宣。
徐階起身整理衣冠。
“走吧,去裕王府。”
玉熙宮內,燭火搖曳。
呂芳放下手中的密報,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將老花鏡摘下。
他緩步走到八卦臺前,見嘉靖帝正閉目打坐,不敢打擾,靜靜侍立一旁。
“呂芳。”
嘉靖突然開口。
“楊帆為何不乘勝追擊,一舉拿下歷港?”
呂芳躬身答道。
“回皇爺,據吳明、吳亮的密報,楊帆曾對幾位將領說,留著倭寇是上策。臨陣時還特意下令不要趕盡殺絕。就連華亭之戰時,大村本來可以生擒,也是楊帆故意放走的。”
嘉靖眼皮微抬。
“他不怕被人說養寇自重?”
呂芳苦笑。
“楊帆的意思是圍上一年半載,慢慢打。
他稱之為'辱寇'。”
“辱寇?”
嘉靖念叨著這兩個字,突然嗤笑一聲。
“這哪里是辱寇,分明是辱嚴。”
呂芳一愣,隨即恍然大悟。
“皇爺圣明!嚴嵩已經讓人給內閣的徐階等人上書,要求閩海水師和火器營立刻南征西討。”
嘉靖似笑非笑。
“徐階是不是又把事情推給了裕王?”
“皇爺料事如神。”
呂芳恭敬道。
“徐閣老確實如此。”
嘉靖突然睜開眼睛。
“徐階太精過了頭。內閣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頓了頓。
“讓嚴嵩回來。”
呂芳大吃一驚。
“皇爺,這...”
嘉靖淡淡道。
“楊帆要'辱嚴',若嚴嵩一直躲在家里,如何辱之?”
呂芳這才明白過來,心中暗忖。
楊帆必有后手,這是想讓嚴家跳出來,到時候一并“辱”之。
這心思,竟與皇爺不謀而合...
“還有一事。”
呂芳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道。
“張居正等人又來催問皇莊變法的方略。老奴因事體重大,且想不明白其中關節,不知該如何回復...”
嘉靖重新閉上眼睛,語氣淡漠。
“不回即可。”
嚴府內,燈火通明。
嚴世蕃接到宮中消息,喜形于色,一路小跑來到父親書房。
“父親!大喜!皇上恢復您的首輔之位了!”
嚴世蕃難掩興奮。
“這是自華亭之敗后,從未有過的喜訊啊!”
嚴嵩原本伏案疾書,聞言手中毛筆一頓,墨汁滴在宣紙上暈開一片。
他緩緩抬頭,眼中帶著精光。
“消息確實?”
“千真萬確!”
嚴世蕃搓著手。
“呂芳親自傳的口諭,明日您就可重返內閣!”
嚴嵩放下毛筆,長舒一口氣,臉上皺紋似乎舒展了幾分。
“看來皇上對歷港目前的僵局也不滿意啊...”
嚴世蕃的書房里,檀香繚繞,卻掩不住那股子躁動的氣息。
鄢懋卿那張胖臉上泛著油光,手里捏著青瓷茶盞,嗓門大得能震碎窗紙。
“徐階那老匹夫,手底下連個像樣的兵都沒有,也配坐首輔之位?我看啊,用不了幾日就得灰溜溜滾下來!”
“鄢大人說得極是!”
羅龍文立刻接茬,手指在案幾上敲得咚咚響。
“皇上現在心里怕是也后悔著呢。吳時那篇文章寫得妙啊,句句戳在皇上心窩子上。”
書房里七八個官員聞言都哄笑起來,有人甚至拍起了大腿。
嚴世蕃半倚在紫檀木圈椅上,獨眼中帶著得意,手里把玩著一枚象牙雕的角狀物件,慢悠悠道。
“楊帆那小子,以為在海上打幾場勝仗就能翻天?幼稚!”
“可不是嘛!”
一個穿著孔雀補子的官員湊上前。
“戰場上的輸贏算什么?朝廷說誰贏,那才是真贏!”
羅龍文眼睛一轉,陰惻惻地笑道。
“楊帆要是怕得罪佛郎機人,當初就不該開戰。現在倒好,打又不敢往死里打,活該被人說'養寇自重'!”
“哈哈哈...”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仿佛已經看到楊帆被彈劾下獄的場景。
嚴世蕃抬手示意眾人安靜,獨眼掃過在場每一個人。
“諸位都是自己人,以后行事要多動腦子。別聽風就是雨,更別學那些墻頭草...”
他話還沒說完,書房門突然被撞開。
“小閣老!有消息!”
工部侍郎劉伯躍氣喘吁吁地闖進來,官帽都歪了。
嚴世蕃眉頭一皺。
“慌什么?天塌了?”
劉伯躍顧不上行禮,湊到嚴世蕃耳邊低語幾句。
只見嚴世蕃手中的牙角“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獨眼瞪得溜圓。
“當真?怎么死的?”
書房里頓時鴉雀無聲。劉伯躍擦了擦額頭的汗,見都是自己人,便放開了聲音。
“下官負責采辦,認識個做絲綢買賣的商人。他朋友剛從倭國回來,說大友宗麟的佐賀城在四月十六夜里被織田信長偷襲...”
“織田信長?”
羅龍文猛地站起身。
“就是那個尾張國的...”
“正是!”
劉伯躍點頭。
“大友宗麟中計,在一處峽谷遭了埋伏,主力盡喪,地盤全被織田信長吞了。消息千真萬確!”
書房里頓時炸開了鍋。有人手里的茶盞摔在地上,碎瓷片濺得到處都是。鄢懋卿那張胖臉刷地白了,嘴唇哆嗦著。
“這...這...”
嚴世蕃突然拍案而起。
“我說這幾日怎么總覺得不對勁!楊帆那廝在歷港圍而不攻,莫非...”
羅龍文眼珠子一轉,突然叫道。
“小閣老!楊帆是不是早就知道大友宗麟要完蛋?他們之間怕是有勾結!”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在眾人頭上。
方才還興高采烈的官員們頓時噤若寒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懼。
嚴世蕃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彎腰撿起掉落的牙角,在手里慢慢摩挲著,突然冷笑一聲。
“好一個楊帆,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小閣老,此事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羅龍文急道。
“若真讓楊帆借此翻身,咱們...”
嚴世蕃抬手打斷他,獨眼盯著劉伯躍。
“劉大人,你負責采辦,可有法子派人去倭國?”
劉伯躍眼珠一轉。
“下官可以采辦雪杉木為名,多派些人手過去。”
“好!”
嚴世蕃一拍桌子。
“務必拿到鐵證。記住,要快!”
杭州詞人祠內,檀香裊裊。
楊帆指尖輕叩案幾,目光落在面前攤開的賬冊上,眉頭緊鎖。
“十五萬件,其中禮器占七成。”
他嘆了口氣。
“能賣給外洋商人的實用器不足五萬,這生意怎么做?”
張居正端坐對面,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畫著。
“景德鎮三十六座官窯,日夜不停也只能燒制這些。若強令增加產量,恐怕會降低品質,反倒砸了大明瓷器的招牌。”
窗外蟬鳴聒噪,楊帆起身推開雕花木窗。遠處西湖波光粼粼,幾艘商船正緩緩駛入碼頭。
他忽然轉身。
“老張,你說那些民窯如何?”
“民窯?”
張居正搖頭。
“他們只會燒些粗瓷碗碟,上不得臺面。”
楊帆卻瞇起眼睛。
“我聽聞景德鎮周邊有上百家民窯,若能整合起來...”
“不可!”
張居正猛地站起,官袍袖角掃翻了茶盞。
“禮制森嚴,若讓民窯仿制官器,嚴家必定參我們個'僭越'之罪!”
茶水在案幾上蜿蜒成溪,楊帆盯著那水痕看了半晌,忽然笑了。
“誰說讓民窯仿官器了?我們只需他們按新樣式燒制外洋喜歡的實用器。”
張居正一怔,隨即若有所思地捋須。
“你是說...”
“兩條腿走路。”
楊帆蘸著茶水在桌上畫了兩條線。
“官窯專司禮器,民窯生產外貿瓷。只要不逾禮制,嚴家抓不到把柄。”
正說著,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門子弓著腰進來,在楊帆耳邊低語幾句。
楊帆向張居正拱手。
“有貴客到,我去去就回。”
湖畔柳樹下,王汝賢抱著個錦盒來回踱步。見楊帆走來,他連忙跪下。
“大人,幸不辱命!”
楊帆扶起他,目光落在那雕花錦盒上。
王汝賢會意,小心掀開盒蓋。白色綢布包裹中,一顆經過石灰處理的人頭赫然在目。
那人雙目圓睜,須發戟張,雖死猶帶著幾分梟雄氣概。
“大友宗麟?”
楊帆輕聲問道。
王汝賢點頭,又從懷中取出一封信。
“織田大人親筆所書。”
信紙展開。
楊帆邊讀邊挑眉。
“這織田信長,華文寫得倒有幾分王羲之的風骨。”
信中不提火槍,不提交易,只道感恩獻策,承諾秋糧必至。
楊帆嘴角微翹——這是個聰明人。
“你親自護送這人頭進京。”
楊帆合上信箋。
“交給織田的遣唐使,就說...是倭國藩主獻給大明的貢品。”
王汝賢領命而去。
楊帆站在湖邊,看著錦盒被親衛帶走,水面倒映著他若有所思的臉。
大友宗麟的人頭是個好籌碼,但瓷器的事更迫在眉睫。
回到祠內,張居正正在整理文書。
楊帆直接道。
“明日啟程去景德鎮。”
數日后的大清早,京城內閣門外已是一片喧鬧。
因嚴嵩官復原職,嚴家黨羽紛紛現身,六部不少人前來恭賀。
值房外候著的官員們排成了長龍,個個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容,手里捧著精心準備的賀禮。
“嚴閣老復出,真是朝廷之福啊!”
“可不是,這半年來內閣少了嚴閣老坐鎮,總覺得少了主心骨。”
“聽說皇上親自下旨召回的,可見圣眷依舊啊!”
議論聲此起彼伏,幾個嚴黨骨干更是趾高氣揚,仿佛自家主子回來,他們也能跟著水漲船高。
嚴嵩時隔半年再度端坐首輔值房,神色滿意地環視這間闊別已久的屋子。
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照在他保養得宜的臉上,映出一層淡淡的油光。
他輕輕撫摸著黃花梨木案幾,指尖劃過那些熟悉的紋路,嘴角微微上揚。
“來人。”
他輕喚一聲,聲音不大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一個青衣小吏立刻躬身進來。
“閣老有何吩咐?”
“去請徐閣老過來一敘。”
嚴嵩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吹了吹浮沫。
“就說本閣有事相商。”
小吏領命而去,嚴嵩的目光落在墻上那幅《江山萬里圖》上,眼中帶著陰鷙。
半年前被逼退的屈辱,他可是一刻都不曾忘記。
徐階正在自己的值房批閱奏章,聽聞嚴嵩召見,手中的筆微微一頓,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一小片黑漬。
他放下筆,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徐閣老,嚴閣老請您過去說話。”
小吏恭敬地站在門外。
“知道了,這就去。”
徐階整了整衣冠,心中已轉過千百個念頭。
嚴嵩記仇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此番復出,必定會找機會報復。
他暗自盤算著,若情況不妙,便以身體不適為由告假幾日避避風頭。
穿過長廊時,徐階的腳步不自覺地放慢了些。
六月的晨風帶著燥熱,吹得他后背微微發汗。遠遠看見嚴嵩值房外候著的官員們,他臉上已掛上了得體的笑容。
“徐閣老到!”
門外的侍衛高聲通報。
徐階含笑進入值房,向嚴嵩拱手行禮。
“恭喜嚴閣老官復原職,實乃朝廷之福,萬民之幸啊!”
嚴嵩笑著起身,竟親自上前扶住徐階的手臂。
“徐閣老客氣了,快請坐。”
他轉頭吩咐下人。
“上茶,要前日宮里賞賜的龍井。”
徐階心中警鈴大作。
嚴嵩越是客氣,越說明其中有詐。
他不動聲色地坐下,雙手接過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好茶,不愧是御賜之物。”
“這半年辛苦徐閣老了。”
嚴嵩嘆了口氣,一臉誠懇。
“接連遇上幾件大事,徐閣老都能平穩處理,本閣一直很放心。”
徐階微微欠身。
“嚴閣老過譽了。下官不過是盡本分罷了。倒是嚴閣老素有威望,此番重回內閣,朝野上下無不歡欣鼓舞,大明有了您坐鎮,便有了鎮靜之氣。”
嚴嵩滿意地點點頭,忽然話鋒一轉。
“聽聞舟山戰事膠著,本閣離京日久,不知具體情況如何?近來眾人議論紛紛,不知究竟是何狀況?”
徐階心中一凜,面上卻不顯。
“回嚴閣老,事情與邸報所載一致,倭寇盤踞舟山,我軍正在圍剿,并無其他情況。”
嚴嵩沉吟片刻,抬眼直視徐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