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們需要時間。”
“時間?”
“對,時間。”
俞大猷解釋道。
“倭寇雖強,但畢竟遠道而來。
他們需要先在沿海站穩腳跟,建立據點,收買內應,訓練士兵...最重要的是,他們需要明朝內部先亂起來。”
朱翊鈞恍然大悟。
“所以他們支持嚴黨打壓清流,制造朝局動蕩!”
“正是如此。”
李文進點頭。
“而且據我們觀察,倭寇在沿海的活動有明顯的規律——他們專挑推行新政的地方下手,破壞變法成果。”
朱翊鈞倒吸一口涼氣。
“所以他們真正的目標是...新政?”
屋內再次陷入沉默。
朱翊鈞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目光如刀般銳利。
“大人,要理解倭寇之害,必須從佛郎機人說起。”
俞大猷的聲音沙啞卻有力。
“他們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只是海上流寇,而是一個...一個龐然大物。”
朱翊鈞眉頭微皺。
“龐然大物?”
“正是。”
俞大猷從袖中取出一卷泛黃的海圖,在御案上緩緩展開。
“大人請看,葡萄牙人在朝鮮、日本、琉球都建立了軍港,以此為據點,他們招募海盜,販賣我大明的瓷器、絲綢、茶葉...”
李文進適時補充。
“獲利之巨,難以想象。各國莠民、官吏乃至王公貴族都趨之若鶩,這些軍港已成國中之國。”
朱翊鈞盯著海圖上密密麻麻的標記,心跳加速。
他從未想過問題竟如此復雜。
“倭寇成分如何?”
俞大猷苦笑一聲。
“復雜至極。有日本人、朝鮮人、琉球人、佛郎機人,甚至...”
他頓了頓。
“甚至我大明子民。”
“什么?”
朱翊鈞猛地站起,龍袍袖口帶翻了茶盞,瓷片碎裂的聲音在殿內格外刺耳。
“雙嶼島尤其可怕。”
俞大猷繼續道,仿佛沒看到皇帝的失態。
“他們不僅販賣貨物,還販賣婦孺,走私火器。各國權貴大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利潤太大。等倭寇坐大后,憑借火槍火炮和戰船,各國反而奈何不得。”
朱翊鈞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升起。
他原以為自己在江南推行的產業化政策能借助全球貿易讓大明中興,現在看來簡直天真。
“你的意思是...”
皇帝的聲音有些發顫。
“各國官貴與倭寇勾結?”
俞大猷沉重地點頭。
“正是如此。倭寇得寸進尺,將沿海變成他們的勢力范圍。日本的藩主、朝鮮的太守、我大明的...”
他猶豫了一下。
“某些官員,都參與其中。若有軍民反抗,他們就放縱倭寇上岸屠戮。”
殿內陷入死寂,只有更漏滴水的聲音清晰可聞。
朱翊鈞突然想起什么,閉上眼睛調出系統。
淡藍色的光幕在腦海中展開,數據流如瀑布般滾動。片刻后,他睜開眼,臉色更加蒼白。
“系統顯示...”
朱翊鈞喃喃道。
“這是一種基地-延伸帶模式,主導者是葡萄牙王室,他們授權海盜和商人瓜分航線和人口。”
俞大猷和李文進面面相覷,不明白他口中的系統是何物,但所述內容卻與他們掌握的情報驚人一致。
“日本南朝大名、朝鮮南部官貴...”
朱翊鈞繼續道,聲音越來越冷。
“還有我大明的嚴嵩父子及黨羽,都是主要參與者。”
聽到嚴嵩二字,兩位將軍明顯繃緊了身體。
“嚴世蕃毀堤淹田...”
朱翊鈞突然想通了一切,拳頭重重砸在御案上。
“原來如此!他是想控制東南諸省的土地人口,通過汪直、徐海這樣的代理人與倭寇交易!”
俞大猷眼中帶著驚訝。
“大人明察。
嚴家確實與倭寇往來密切,我曾多次上奏,但...”
“但都被壓下了,是嗎?”
朱翊鈞冷笑。
“好一個嚴嵩,好一個嚴世蕃!他們最終目的是什么?建立幕府統治?”
李文進低聲道。
“大人圣明。
嚴家野心,恐怕不止于此。”
朱翊鈞在殿內來回踱步。
他突然停下,轉向兩位將軍。
“俞將軍,依你之見,該如何應對?”
俞大猷沉思片刻。
“大人,倭寇已成跨國之勢,單純剿滅難以根除。我以為...”
“需要規范。”
朱翊鈞突然打斷他,眼中帶著異樣的光芒。
“我要建立一套國際法,規范各國貿易行為。”
兩位將軍愣住了。
“官私并行。”
朱翊鈞越說越快,思路愈發清晰。
“官方通過織造局、官營錢莊參與,民間則審核頒發牌照。日本、朝鮮若想貿易,就必須遵守我的國際法!至于佛郎機人...”
他眼中寒光一閃。
“不入鄉隨俗,就剿滅!”
俞大猷震驚地看著年輕的皇帝,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變法。”
朱翊鈞冷靜下來。
“必須盡快平衡產業,扎穩基礎,才能對海盜模式形成優勢。屆時各國看到好處,統治者自然會有信心對抗那些離心勢力。”
李文進激動道。
“大人圣明!必要時,我大明還可出兵幫助鄰國恢復秩序。”
“正是此理。”
朱翊鈞點頭。
“當各國進入正軌,跨國勢力就失去依附,只剩下軍事對抗。而打仗...”
他看向俞大猷。
“正是我大明的強項。”
俞大猷突然跪倒在地,聲音哽咽。
“大人...我抗倭三十載,今日終于看到希望!”
“探子從平戶傳回消息,九州島諸藩的倭寇頭目已發布征募令,連北方的浪人武士都在南下集結。”
“果然...”
朱翊鈞的手指在案幾上敲擊,節奏越來越快。
“他們這是要我注一擲了。”
俞大猷起身,從懷中取出一卷密信。
“據查,這次倭寇征募的規模前所未有。肥前、肥后、薩摩三地的大名甚至開放了武器庫。”
朱翊鈞展開密信,燭火將紙上的墨跡映得忽明忽暗。
他的目光在”三千武士”“鐵炮五百”等字眼上停留,喉嚨發緊。
“他們恨我入骨啊。”
他突然輕笑一聲,將密信放在燭火上點燃。
“我斷了他們的財路,他們自然要拼死一搏。”
俞大猷眉頭緊鎖。
“大人,沿海衛所的情況比宣大復雜得多。
戚將軍在臺州雖然圍困了倭寇主力,但...”
“但衛所已經爛透了,是嗎?”
朱翊鈞接過話頭,眼中帶著銳利。
“戚繼光、俞大猷二位將軍都不得不重新募兵,這已經說明了一切。”
茶房外傳來腳步聲,李文進匆匆走入,身上還帶著夜露的濕氣。
他看到燃燒的密信灰燼,臉色更加凝重。
“大人,馬芳將軍派快馬送來口信。”
李文進壓低聲音。
“大同右衛的兄弟們都很擔心您。倭寇不同于蒙古人,他們在暗處...”
朱翊鈞抬手打斷。
“李將軍,我知道你們的好意。但這次不一樣。”
他站起身,走到懸掛的東南沿海地圖前。
“倭寇已經和嚴世蕃、汪直之流勾結多年,通過毀堤淹田、壓榨工匠,制造廉價絲綢瓷器牟取暴利。”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寧波的位置。
“而我的新政,將絲綢作坊分散到千家萬戶,由官營錢莊統一采購,織造局統一買賣,直接斷了他們的財路!”
俞大猷與李文進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憂慮。年輕的皇帝說得沒錯,但這意味著倭寇必將瘋狂反撲。
“大人。”
俞大猷沉聲道。
“依末將之見,倭寇不會在臺州與戚將軍硬碰硬。
他們必定會攻擊沿海薄弱之處,行圍魏救趙之計。”
朱翊鈞轉身,燭光在他年輕的臉上投下深深陰影。
“俞總兵認為他們會選哪里?”
“福州、泉州都有可能。”
俞大猷指向地圖。
“但最危險的還是松江府。
那里是絲綢重鎮,又有黃浦江水道...”
李文進突然插話。
“大人!馬芳將軍再三叮囑,請您務必三思。倭寇兇殘狡詐,海上又是他們的地盤...”
朱翊鈞的目光在兩位老將之間游移,忽然笑了。
“你們以為我要親自帶兵出海剿倭?”
俞大猷一愣。
“難道不是?”
“不。”
朱翊鈞搖頭,手指劃過海岸線。
“我要先看清楚,倭寇是如何將沿海衛所腐蝕到這種地步的。只有知道病根,才能對癥下藥。”
李文進急道。
“太危險了!倭寇在沿海眼線眾多,萬一...”
“所以需要二位將軍相助。”
朱翊鈞眼中帶著堅定的光芒。
“俞總兵熟悉倭情,李將軍擅長陸戰。我們三人微服探查,比大軍出動更能看清真相。”
茶房里一時寂靜,只有燭火偶爾爆出輕微的噼啪聲。
俞大猷的眉頭越皺越緊,終于忍不住單膝跪地。
“大人!此事牽連甚廣,絕非一二人能處置。不如請內閣...”
“張居正?”
朱翊鈞冷笑。
“他現在正忙著在湖廣推行一條鞭法,哪有心思管這些?何況...”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
“誰能保證內閣中沒有人與倭寇暗通款曲?”
這句話讓兩位將軍都變了臉色。
李文進的手不自覺地按在刀柄上,仿佛隨時準備應對突發的危險。
“大人疑心太重了。”
俞大猷嘆息。
“但...確實不能不防。”
朱翊鈞走到俞大猷面前,親手將他扶起。
“俞將軍,我知道你們是為我著想。但這次變法,我已經動了太多人的利益。倭寇、嚴黨、甚至朝中某些大臣,都恨不得我立刻消失。”
他的語氣也變得柔和。
“我在大同右衛時,你們把我當子侄般照顧。現在,我更需要你們的幫助。”
李文進的眼圈突然紅了。
“大人...不,翊鈞,你這話說的...老馬要是聽見,非得罵我不可。”
俞大猷也動容道。
“末將...我俞大猷這條命,早在宣大時就交給大人了。”
朱翊鈞露出今夜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那就這么定了。
三日后,我們扮作商隊,從杭州出發,沿海南下。”
“等等。”
俞大猷突然想起什么。
“閩浙總督張經那邊...”
“那個老狐貍。”
朱翊鈞眼中帶著冷意。
“他表面上支持剿倭,背地里卻縱容部下與倭寇交易。
俞大哥務必小心他。”
李文進不安地搓著手。
“翊鈞,我還是覺得太冒險了。要不我們先派人去探探路?”
朱翊鈞搖頭,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
“來不及了。
戚繼光剛傳來消息,倭寇已經在舟山群島集結戰船。我懷疑他們得到了某些人的默許,才會如此大膽。”
俞大猷接過密信快速瀏覽,臉色越來越難看。
“這...這是要發動總攻的架勢!”
“所以我們必須快。”
朱翊鈞堅定地說。
“在倭寇動手前,摸清他們的底細和沿海衛所的虛實。”
茶房外,更鼓聲傳來,已是三更時分。
李文進長嘆一聲,拍了拍朱翊鈞的肩膀。
“你這倔脾氣,跟老馬年輕時一模一樣。罷了,我這條老命就陪你走一遭。”
俞大猷也重重點頭。
“我會挑選二十名最精銳的家丁,都是跟倭寇打過仗的老兵。”
朱翊鈞感激地看著兩位老將軍。
“多謝二位。等此事了結,我請你們喝大同右衛的燒刀子。”
寒夜如墨,京城街道上幾乎不見人影。
俞大猷和李文進快步穿行在狹窄的巷弄中,靴子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兩人都穿著普通商賈的服飾,但腰間暗藏的佩劍卻透露出他們并非尋常百姓。
“大猷兄,你確定朱翊鈞的身份無誤?”
李文進壓低聲音,目光警惕地掃視四周。
“此事關系重大,若有差錯,你我項上人頭不保。”
俞大猷的腳步微微一頓,妹妹慘死的畫面再次浮現在眼前。
那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尸體,至今未能查明真相。
他冷冽的空氣刺痛了肺部。
“錯不了。”
俞大猷聲音低沉。
“從他十歲起我便暗中關注,那眉眼、那舉手投足間的氣度,與先帝如出一轍。
更不用說他的性子——倔強、聰慧,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活脫脫就是...”
“慎言!”
李文進急忙打斷,緊張地看了看周圍。
“隔墻有耳。”
俞大猷苦笑一聲。
“文進兄,你我相交二十年,何必如此謹慎?皇上既已派他來主持變法,想必心中已有計較。”
兩人轉過一個街角,前方隱約可見涌金門的輪廓。守門的士兵在火把照耀下顯得昏昏欲睡。
李文進放慢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