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的腦海中思緒翻涌,停不下來,他就這樣捧著錦盒靜靜地等待,于朱元璋的鼾聲里等了有兩刻鐘的時間。
忽然,鼾聲停了。
朱元璋從睡夢中醒來,見到有一人影站在內殿,喊了一聲:“云奇?”
楊帆從深思中回過神,輕聲說道:“陛下,是臣。”
朱元璋微微一怔,看了一眼御案上批閱到一半的奏疏,扶住了額頭道:“老了,老了,竟在批閱奏疏的時候睡著了,你何時來的?”
楊帆想了想,道:“來了大概有兩刻鐘,見陛下入睡,便沒有打擾。”
朱元璋咳嗽了一聲站起身,埋怨著云奇不叫醒他,然后往殿外走去。
“工部尚書趙俊給咱上了一道折子,他說不想去北平,你放心,咱已經給了他回復,北平他必須去,還得將差事辦得漂亮、規整,你不用擔憂。”
楊帆笑了笑,并不意外,說道:“臣多謝陛下,不過,今日臣入宮并非因為此事,而是其他事事。”
說著,楊帆取出一封文書,道:“陛下您請看,這些日子,諸位大人忙著選拔能工巧匠,其中有一位蒯姓巧匠最為諸位大人所推薦,這是蒯富的資料,請陛下過目。”
說起蒯富,在應天的名氣不小,此人技術嫻熟、經驗豐富,從八歲開始就跟著父親學習工匠,被推為工匠、督工考成的“木工首”。
蒯家在應天做工匠的歷史有百年了,家學淵源子承父業。
其子蒯祥今年才十一歲,也在應天小有名氣,年紀雖小但是在工匠技藝上的天賦,更勝于其父蒯富。
朱元璋翻閱蒯富的資料,點了點頭道:“嗯,蒯家世代工匠,尤其善于宮殿、陵墓等建筑的營造,你們選的這個人很好啊,就讓蒯氏父子隨著你去北平,為諸工匠之首,協助你營造新都。”
楊帆一一記下,待商議完蒯氏父子的事情后,楊帆懷中的錦盒遞出,這是他托李景隆等人特意從遼東帶來的。
朱元璋來了興致,說道:“莫不是遼東有什么奇珍異寶?咱這輩子見過的奇珍異寶可不少,來,讓咱看看。”
楊帆打開錦盒,朱元璋往里面一瞧,愣住了。
錦盒里面的東西有兩面透明的“鏡子”,鏡子外還有怪模怪樣的外框,外框兩邊有兩個纖長的“把手”延伸出來。
朱元璋仔細打量,問道:“這是何物?”
楊帆小心翼翼地取出此物,道:“陛下,之前臣見陛下用單邊的鏡子批閱奏疏,用起來頗為吃力也不方便,就傳訊遼東軍器局,名軍器局的工匠打造了此物,此物名為‘眼鏡’,陛下可戴上試一試。”
眼鏡?
朱元璋將那怪玩意兒拿起來,來回嘗試了兩次,楊帆伸手為朱元璋調整了一下角度。
“陛下,要這樣戴上才行,對,就是這樣。”
朱元璋戴著“大明第一副眼鏡”,發現眼鏡里面的世界變得清晰起來,他再看向手中的文書,發現不用像之前那樣調整距離,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好!好!好!”
朱元璋連續說了三個“好”字,喜笑顏開。
“楊帆,你這眼鏡著實神奇,遼東可還有這寶貝眼鏡?再打造一副,送給你母后,還有朝中那些上了年紀的官員,哈哈哈!”
楊帆聞言,悠然一笑,道:“陛下,還有一副眼鏡吾已經差人送到坤寧宮去了,不過,這眼鏡造價高昂,一副眼鏡的價格可是在五百兩銀子左右。”
朱元璋眉毛一挑,問道:“你小子難道要咱與你母后給你錢?”
楊帆搖了搖頭,提醒朱元璋道:“陛下,修建新都要海量的金銀,臣想要在應天城售賣眼鏡,這價格一副眼鏡臣決定售賣三千兩銀子,以此賺取建造新都的銀兩。”
“營造新都朝廷自會撥付銀兩,你又要起什么幺蛾子?售賣眼鏡做甚?”朱元璋看了楊帆一眼,微微瞇起眸子。
楊帆笑了,解釋道:“臣欲盡快營造新都,這營造新都一方面要保證質量,一方面要保證速度,尋常的方法速度會慢。
而若加快速度對國庫的消耗必然嚴重,故營造新都一方面靠國庫撥付銀兩,另一方面還要另辟蹊徑,以營造新都為由頭,讓應天的大人與富戶,乃至于天下的富戶,主動掏錢。”
朱元璋笑了,被楊帆的話給逗笑了,他忍不住提醒道:“這些年光是全國范圍內推行黃冊,攤丁入畝,就廢了多少的手段,遭遇多少波折?你莫忘了當年你去山東發生了什么。”
“只是攤丁入畝,按照擁有的田地繳納賦稅,就像要了他們的命似的,你想要從他們的口袋里面掏出銀子來,不可能。”
洪武皇帝太了解那些大戶士紳了,那群家伙哪怕是今日兵臨城下讓他們捐錢,他們都會藏著掖著,不見棺材不落淚。
楊帆卻胸有成竹,說道:“陛下,臣有把握讓他們掏錢支援營造新都,不過,屆時朝中的御史等定會抨擊臣……”
“既然你如此有把握,那就隨你的意思去辦吧!你放心,咱說過會全力支持你營造新都,不過,咱絕對不允許當年鳳陽的事情重現!”朱元璋見此,當即點了點頭道。
李善長督造中都鳳陽,出了多少污遭事,工匠在鳳陽活得無比艱難。
楊帆得了朱元璋的保證,道:“請陛下放心,臣絕不會讓任何人欺壓百姓,相反,臣還會讓參與營造新都的工匠精神百倍,自愿建造都城!”
人,是一切的根本。
楊帆欲在數年內完成國都的建造,就必須激發工匠與勞役的積極性才行。
為此一個龐大的計劃,已經在楊帆的腦海里面緩緩地成型了。
洪武二十一年六月末,錦衣衛指揮使、兼順天府知府楊帆離開京城應天,北上順天府,奉洪武皇帝之命,營造后世赫赫有名的“北京城”。
與楊帆一起離開的,除了工部尚書趙俊、欽天監監正李靖率領的兩衙門官員外。
李景隆、王圖、夏元吉等遼東舊臣,還有紀綱、龐英、王謙等錦衣衛,以及第一批浩浩蕩蕩多達兩百余人的應天工匠都在此行隊伍中。
除應天之外,來自大明各地的工匠也在緊鑼密鼓地選拔之中,兩個月內會陸續趕到北平。
朱婉兒因為剛生產不久,不宜遠行,便領著兒女留在應天城陪著朱元璋與馬皇后。
離開應天的這一日,萬里無云,隊伍在一片歡送中一路北上。
七月,河間府。
楊帆與李景隆騎著馬,走在隊伍的最前端,李景隆感慨道:“越往北走越是涼爽,已經七月了,這河間府竟還如此涼快,吾等隨著大人往北平去,算是來對了。”
楊帆仰面而笑,望向更北方,道:“出了關塞,再往北就是瀚海,若他日你我能領軍直取和林,那里更是涼爽。”
李景隆聞言,有些詫異道:“大人還想著北邊的事情?”
前幾日他們在路上收到消息,得知了些元廷覆滅后,草原的消息。
元廷滅亡,草原各部落之間恢復到了原有一盤散沙的狀態,各自為戰。
不過,其中有兩股勢力最為突出,一股依舊尊奉死去的元帝為先帝,繼承了北元的部分政治遺產,自封為正統,忙著征討那些不屈服的部落。
另外一股勢力則自成一脈,相對獨立,其內部結構還是草原的部落聯盟形勢。
令楊帆頗為在意的點在于,這一脈蒙古部落聯盟,打出的旗號乃是北元太尉納哈出。
其中關鍵的人物有三個,納哈出的次子佛家奴、納哈出曾經的首席智囊阿木爾,以及大將全國公觀童,正是楊帆率領遼東軍攻陷金山那一晚,僥幸逃脫的三人。
他們帶著殘余的兵將,一路輾轉,竟回到草原上,有了一席之地。
楊帆微微瞇起眼睛,說道:“佛家奴雖不如察罕勇武,但熟悉我漢家典籍與文化,懂隱忍有謀略,阿木爾跟隨納哈出多年,老辣沉穩,再加上一個能征善戰的全國公觀童,假以時日恐怕會成氣候。”
聞言,李景隆笑了笑,道:“當初北元偽帝尚在,納哈出占據金山,何等強盛?如今元廷覆滅,納哈出也已經是冢中枯骨,大人何必擔憂?未來蒙古當不足為患。”
楊帆見李景隆如此樂觀,語重心長地說道:“九江不可輕敵,如今元廷覆滅北方的威脅驟減,但未來一旦這兩方勢力達成平衡,又會威脅到我大明的北疆。”
李景隆頓時收斂起的笑意,詢問道:“大人莫非有經略草原之意?”
李景隆這話說到了楊帆的心坎兒上。
楊帆心知肚明未來的北面必定會出現韃靼與瓦剌兩個勁敵,雖然因為朱標與朱雄英活得好好的,大概不會出現“土木堡之變”那種事,但楊帆始終相信“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何不趁著大明的開國功勛與開國雄兵威勢尚在,將北元的殘余勢力在兩股勢力的基礎上再行分化?
“經略草原,我雖有這個想法,不過大明連年征戰,如今也需要休養生息,等我等將新都建好,或許就是再興兵的時候。
在那之前,我會讓劉伯溫劉大人從遼東出發,派遣探子深入到北元殘余勢力盤踞的區域,先做準備。”
楊帆心中已經有了大致的方略。
過了河間府,再至保定府,楊帆一行人終于抵達了順天府北平城。
北平城,燕王府。
燕王朱棣在府邸之中設宴,宴請楊帆、李景隆,以及工部尚書趙俊、欽天監監正李靖等官員。
宴席上,朱棣開懷暢飲,這一年的朱棣,已經二十有八,蓄著短須目光明亮,面容剛毅俊朗,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青澀的少年。
喝酒喝到暢快處,朱棣忍不住高聲道:“楊先生在京城中所做之事,本王都聽說了,痛快,不愧是本王佩服的人!”
聞言,楊帆笑了笑,謙虛道:“王爺過獎了,查明冤案還天下讀書人一個公平,本就是臣應當做的事情。”
朱棣舉著酒杯,正色說道:“非也非也!這北平雖然離應天遠些,但是這案子的過程世人皆知,父皇派了兩撥人查案,就連毛驤去了,都一無所獲,要本王說,毛驤就是老了!”
朱棣喝到興頭上,臉色漲紅,說的都是心里話。
“他有所顧忌不敢查,楊先生鐵肩擔道義,為天下讀書人爭了一個公平,聽說你要來北平,這方圓百里的讀書人都爭搶著要來,想來拜訪你呢。”
“不過你別擔心,本王已經跟他們說了,楊先生事情繁雜哪有時間一個個見他們?他們有什么要說的就寫聯名信,然后送到燕王府即可。”
楊帆自從來到大明,與文人的沖突就沒斷過,光是斷了“衍圣公”傳承的事情,就讓無數的文官對他恨之入骨。
但楊帆偏偏又徹查了科舉案,將盤踞在后面,妄圖染指科舉的勢力一舉拔除,此舉對于天下讀書人來說,都是天大的好事!
衍圣公的名頭是虛的,可科舉會試的公平,能真切地影響到他們的人生走向,孰輕孰重,他們的心里都有一桿秤。
故在天下讀書人,尤其是北方讀書人的心里,楊帆的地位已經被拔高到他本人都沒意識到的地步。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朱棣問道:“楊先生,明日你們想去何處?是去景山游歷一番,還是去品嘗北平的美食?”
眾人齊齊看向了楊帆,他是營造新都的負責人,怎么安排還要看他。
楊帆微微一笑,說道:“長途而來,所有人都疲倦了,先休息兩日,為隨行的人員安頓好居所,再去景山也不遲,對了,明日請王爺帶將北平城中木工首來見我,關于新都的規劃需要仔細打磨才好。”
朱棣點了點頭,感嘆道:“楊先生還是那個楊先生,一切以公事為重,那好,明日本王就將他們都帶來!”
一場宴席賓主盡歡,不過,宴席之后楊帆并未回驛館,而是去了燕王府,宴席上人多嘴雜,雖然開懷暢飲但是很多的話卻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