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創忽兒河下游,四平以北,梨樹,此地因梨樹繁多而得名。
在一片梨樹深處,明月皎潔,一群明軍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休整,鼾聲此起彼伏,他們太累了。
從長嶺出發入山中跋涉數日,到了四平附近,休整一天一夜,換上元軍衣甲,奇襲四平元軍大糧倉,苦戰兩個多時辰才殺出重圍,將近一半的五軍營將士,死在了四平。
“暗哨要布置好,不可懈怠,再讓輕傷的兄弟們去河邊取水,趁著夜色快去快回。”
沈煉的身上,手臂上數處受傷,纏繞著一圈圈的白布,卻依舊不肯休息。
“劉永,再派出兩組人回去報信,慢一些沒關系,一定要將消息告訴大人。”
劉永將沈煉的囑托一一記下,輕聲問道:“大人,我們真的不返程么?楊大人叮囑過,一旦奇襲糧倉成功,我們要立刻撤離的。”
沈煉望著疲憊的明軍將士,道:“我知道大家辛苦,但今日見到四平的軍糧,數量雖龐大,卻遠遠沒有想象中的多,吾想后續從金山來的運糧會源源不斷經由四平運送到元軍前線。”
“您要繼續作戰,襲擾敵軍糧道?”劉永猜到了沈煉的意圖。
沈煉點了點頭,在地上畫出簡易的地圖,道:“我們順著大創忽兒河往上游走,到此河與蘇臺河交匯處,這里是糧道的必經之路,且有河、有山,進可襲擾糧道,退可入山中躲避。”
劉永沉吟片刻,又說道:“大人,屬下不是反對您的戰略,可我軍缺少糧食、藥物,而今就剩下三千人,人困馬乏,恐怕無法堅持多久。”
沈煉眉頭一皺,過了好一會兒,說道:“七日!我軍再堅持七日,總兵大人那邊的戰略,當能順利完成,為了此戰,總兵大人做了多少綢繆?吾等受總兵大人恩情,縱使死,也要阻斷糧道!”
沈煉受楊帆賞識,提拔做了密云守御千戶所千戶,又在楊帆經略遼東的時候被調來了遼東,擔任定遼右衛指揮使。
后入五軍營被委以重任,可以說沈煉的今日的地位,就是楊帆一手提拔起來的。
士為知己者死,沈煉豈有不效死命的理由?
劉永與沈煉的情況也差不多,從泉州一無名小卒到軍中千戶,可謂鯉魚躍龍門。
“劉永,必效死命!”劉永面色一正,道。
……
遼東,清陽堡。
清陽堡的激戰依舊在繼續,每一日激戰雙方的陣亡人數都達到千人以上。
不止清陽堡,其他幾路,哈剌章、孟和、阿古達木,在納哈出的督戰下,皆用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力氣。
時間倏然流逝,激戰依舊在繼續,賈道站,元軍大營。
天才蒙蒙亮,納哈出便召集眾將議事。
中軍大帳,納哈出拿出了一封從元庭八百里加急傳來的信件,遞給眾人看完后,沉聲問道:“爾等,如何看?”
納哈出長子察罕直言不諱,道:“父親,朝廷軟弱不敢與明軍交戰,竟躲到了捕魚兒海去,還讓我軍去馳援,怎么馳援?等我們到了捕魚兒海,得猴年馬月?”
巴雅爾亦點頭說道:“察罕公子說得沒錯,何況,我軍正與明軍交戰正酣,豈能中途撤軍?洪伯顏帖睦爾將軍已殺入遼東腹地,這時候撤軍,豈不是功虧一簣?”
沉吟片刻,納哈出憂心忡忡地說道:“這封信言辭激烈,本官擔心若是不做些表示,朝廷會繼續發圣旨來,到時候若還不予理會,會很麻煩。”
納哈出是元廷冊封的太尉,雖說現在成了土皇帝,但不可能與元廷徹底撕破臉。
阿木爾輕聲說道:“大人,以我之見,可遣一將率領本部人馬往捕魚兒海去,路途遙遠可緩緩行之,待我軍抵達,明軍與朝廷之戰應已經結束,這樣既給了朝廷顏面,又不耽誤這邊的戰事,您覺得如何?”
阿木爾此言一出,納哈出愁容盡褪,拍手叫好道:“阿木爾先生的計策好,這樣,即可從全軍抽調一萬老弱,編成一軍,尤其是留守金山的老弱全部編進去,趕赴捕魚兒海!”
阿木爾與納哈出都沒有意識到,這一次藍玉進攻元廷,將是元廷的重大危機,他們還以過去的經驗判斷,認為明軍打了一仗得了好處便會撤軍。
眾人正商議,忽然外面跑進來一個傳令兵,慌張地喊道:“太尉!洪伯顏帖睦爾將軍派人來傳訊!有緊急軍情!”
哦?
納哈出眉毛一挑,讓人趕快進來,洪伯顏帖睦爾孤軍深入遼東腹地,納哈出自然知道他有多危險。
很快,洪伯顏帖睦爾的傳訊兵到了。
“太尉!將軍讓小人告訴您,他作戰不力被迫退出遼東,請大人治罪!”
巴雅爾與阿木爾對視一眼,皆露出惋惜之色,其實洪伯顏帖睦爾會敗退離開,早就在他們的預料之中。
孤軍深入攪亂遼東腹地,能制造一些混亂,但無法動搖根本,若要明軍傷筋動骨,唯有攻下沈陽,將城中的明軍糧草付之一炬。
可問題是,洪伯顏帖睦爾又不是神仙,做不到也正常。
納哈出揮揮手,說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何須治罪?你且將激戰的過程說來!”
傳訊兵將洪伯顏帖睦爾怎樣殺入撫順關,又是聯合女真等諸多部落攪亂遼東的事情講述了一遍。
又講述了,洪伯顏帖睦爾兩次進攻沈陽,遭遇三千軍的事情詳細描述完,說到渾河之戰,兵卒直抹眼淚。
“洪伯顏帖睦爾將軍身先士卒,殺敵無數,我軍差一點就贏了,都怪女真人背信棄義,那阿里白為了搶奪女人牛羊財物,讓我軍和其他部落苦戰明軍,大人,女真人背信棄義,比明賊還要可惡!”
聞言,高八思帖睦爾氣得捶胸頓足:“阿里白鼠目寸光!可惡!若阿里白參戰,斬了瞿能與馮勝,明軍內部便很難再調集出一支生力軍,攻占沈陽不是不可能啊!”
軍帳中的人無不是萬分惋惜,納哈出一聲嘆息,說道:“洪伯顏帖睦爾將軍已經盡力了,吾不怪他,你去傳訊讓他去西豐休整,好好養傷……”
納哈出話音未落,軍帳外又傳來一聲疾呼。
“太尉!太尉!四平急報!”
傳令兵這次直接連滾帶爬跑進了軍帳。
察罕眉頭一皺,呵斥道:“慌什么?四平怎么了?”四平乃是大后方,能有什么事?
傳令兵面如土色,道:“明賊昨晚夜襲四平,燒毀了我軍的大糧倉,查干巴拉將軍重傷,格根將軍戰死!”
啊!
這消息傳來納哈出腦袋“嗡”的一聲,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元軍一日內迎來了兩個壞消息,尤其是后一個。
海量的糧草被燒毀,新的糧草運送需要時間,按照目前軍中的糧草來說,只夠堅持四到五日。
納哈出氣地怒吼道:“查干巴拉是怎么辦事的?他是不是又酗酒了?明賊呢?”
傳令兵顫抖地說道:“明軍被我軍重創,只有少量逃離,還有……還有……”
“還有什么!說!”
納哈出一腳踢在傳令兵胸口,踹地他人仰馬翻。
傳令兵爬起來,喊道:“在四平與金山之間,那伙逃走的明軍在截斷糧道……”
“來人!來人!立刻返回四平,斬殺查干巴拉!”一聽這話,納哈出怒極而笑。
查干巴拉為了推諉責任,熄納哈出的怒氣,竟然說只有少數明軍逃走,可是,若只有少數明軍逃走,截斷糧道的是鬼?
答案只有一個,查干巴拉虛報戰果,真正跑出去的明軍,絕對非常多!
巴雅爾、阿木爾等紛紛上來勸說,讓納哈出冷靜,現在最重要的是肅清糧道,維持對清陽堡等地的進攻。
阿木爾說道:“太尉,您現在該下決定了,要么我軍撤軍,要么,就按照之前的計劃,總攻!”
糧道有明軍搗亂,想要肅清怎么也得十天八天,但是,大軍的糧草可等不了十天八天。
巴雅爾亦贊同阿木爾的話,說道:“太尉,糧草不濟不可久攻,若不能集中兵力而一戰功成,那么,我軍可拖不起啊。”
納哈出漸漸冷靜下來,他重新坐回了椅子上,說道:“若按照之前的計劃總攻,有幾成勝算?”
巴雅爾琢磨了片刻,說道:“聲東擊西再集中力量于一處,應有六成勝算,可破清陽堡!”
六成?
納哈出點了點頭,說道:“世上從沒有百分百的戰役,既然明軍主力已經被朝廷牽制住,我軍豈能白白錯失良機?戰!一定要戰!”
在糧草被毀,糧道被阻斷的情況下,納哈出決定孤注一擲,冒險一搏,他的計劃若是久攻不下,便撤軍回防金山。
畢竟他這邊的軍隊人數占據上風,明軍若是敢出關野戰,占不到什么便宜。
當日,納哈出下達軍令,全軍出擊,進攻明軍關隘,晝夜不停,直到攻進去為止!
有了納哈出的死命令,沒有人敢偷奸耍滑。
從大明遼東的鎮西堡到清陽堡,從清陽堡到鎮北關,無一處不在打仗,甚至連人困馬乏的洪伯顏帖睦爾軍也參與進攻鎮北關。
大戰連綿不絕,自九月二十一日,一直打到了九月二十六日,戰局終于發生了變化。
納哈出,親自率領預備軍進攻清陽堡,同時,暗中將哈剌章、全國公觀童、阿古達木、孟和的麾下精銳,暗中抽調出來匯聚到了清陽堡外。
二十六日夜,納哈出親自披甲上陣,率領大軍猛攻清陽堡。
面對山呼海嘯一般的攻勢,清陽堡終于被攻破,苦戰快一個月的元軍如同猛虎,摧毀了清陽堡的明軍防線,楊帆無奈率領明軍主力撤退,撤離往昌圖。
攻克難關納哈出并未懈怠,幾乎是追著楊帆的屁股后面追到了昌圖。
昌圖不比沈陽、遼陽那樣的雄城,城墻較為低矮,城防設施不算周全,故元軍欲一舉攻占昌圖,生擒楊帆。
只要能擒住楊帆,整個遼東必軍心大亂!
納哈出已經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兵圍昌圖,而他們軍中的食物,也已經消耗殆盡。
昌圖城,夜。
激戰一日,今夜元軍并未進攻。
楊帆站在昌圖城頭,望著連綿的軍營,輕聲說道:“元軍的精銳,應齊聚于此了吧?”
王圖望了一眼,道:“從軍帳數量來看,應該有七八萬人。”
楊帆微微頷首,又說道:“之前幫著運送糧食進城的百姓要好好安置,不可怠慢了,他們將身家性命都押在我軍身上,別讓他們寒了心。”
王圖連聲答應,片刻后,他想起一件事,說道:“沈煉那邊又傳來消息,他們已經到了極限,不日將回撤。”
提到沈煉,楊帆滿心感慨,道:“孤軍深入能領兵打到現在,沈煉之強硬與才華,勝過軍中諸將,可與九江、瞿能相提并論,待此戰結束,該調他入總兵府了。”
楊帆這一句話,標志著沈煉將從普通的衛所指揮使,直入遼東的中樞。
沈煉,也的確擔得起楊帆對他的看重,他率領三千人,六天里面一共截取糧道十一次,攪擾地元軍運糧的運糧官都快神經衰弱了,鶴唳風聲。
就在元軍兵圍昌圖,發起猛攻的第二天夜里。
清陽堡的位置險要,左面是一座光禿禿的山,右面則是一片連綿的樹木植被茂盛的山脈,駐守在清陽堡的,乃是納哈出的長子察罕。
有了四平的教訓,納哈出對察罕三令五申,不可飲酒,不可懈怠,這清陽堡就是元軍的退路,退路斷了,全軍可就回不去了。
察罕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親自在夜間巡視,直到亥時才返回軍帳休息,他休息前仍不忘叮囑部下記住了,明日修補受損的城墻。
子時,夜,寂靜無聲。
在清陽堡內的東北角與西北角兩地,突然,那完好無損的土地同時裂開了,然后一陣窸窸窣窣的泥土落下的聲音傳來,地上出現了兩個大水缸大小的洞!
今夜烏云遮月,能見度不高,從洞里面鉆出一個個頂盔摜甲,將鎧甲都刷成黑色的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