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公府。
李善長的雙手在微微顫抖,他瞪大眼睛,望著李存義道:“你再說一遍,上位是怎么處置三百余正印官的?”
李存義眼眶通紅,說道:“圣上要將三百犯案的正印官處斬,以儆效尤。”
全部處斬?
李善長的腦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手中的茶杯沒端穩差一點摔個粉碎。
“怎么會這樣?上位不管各地的稅收了么?他不擔心財政混亂么?”
李善長怎么都想不通,朱元璋為何要下死手,三百余正印官竟無一幸免。
哎!
此時的李善長心痛如絞,差一點暈厥過去,他的三百多徒子徒孫沒了,未來在朝堂上,李善長的助力也徹底沒了,他的影響力何在?
李存義攙扶著李善長坐下,繼續說道:“兄長啊,陛下是真動了大怒,就連汪廣洋也被貶黜去了廣東,我們該如何是好?”
李善長閉上了眼睛,一聲嘆息。
如何是好?眼下的局面,任憑李善長老謀深算也沒有了主意,尤其是汪廣洋被貶黜。
“今日油烹蒯徹,兔死狐悲,芝焚蕙嘆!”
李善長幽幽感嘆了一句,道:“老夫絕不能像汪廣洋那樣,存義,你剛才說楊帆也在朝堂上嶄露鋒芒,他做了什么?”
李存義將楊帆為朱元璋出主意,以正印官副手“戴枷理政”為懲罰,讓那些副手戴罪立功,如此既穩住了各地的財政,又懲治了那些官員。
聞言,李善長氣的牙癢癢,罵道:“楊帆豎子可惡!可惡!將天下士子當成了豬狗不成?!楊帆忒狠毒!”
李善長坐不住了,他起身來回踱步,道:“不除掉此獠,老夫寢食難安!”
李存義猶豫了片刻,說道:“兄長,今日楊帆在朝堂上氣暈了汪廣洋,怒罵胡惟庸與顏希哲等,態度囂張跋扈,但依舊沒有任何懲罰,他背后有陛下撐腰,若是貿然對他動手,恐怕會觸怒陛下啊。”
他害怕兄長氣昏了頭,會明目張膽地對楊帆下手。
說著,他更是頗有些氣憤道:“兄長,而今陛下擺明了要利用楊帆那個狗腿子對付功勛重臣,陛下薄情寡義,忘了兄長您的功勞,如今陛下就等著抓你的把柄,兄長萬不可沖動。”
李善長來回踱步走了兩圈,忽然停下來,問道:“賦役黃冊編寫得如何了?”
“賦役黃冊?”李存義微微一怔,沒明白李善長為何要問賦役黃冊之事。
從洪武三年開始,朱元璋就下令,在大明全國范圍內普查戶口,編成戶口黃冊,以戶為單位詳細登載各戶的鄉貫、姓名、年齡、丁口、田宅、資產,并按照人們的職業分為軍、民、匠三大類,其目的,在于日后方便推行里甲制度。
因送給戶部的一冊封面用黃紙,故稱之為黃冊。
雖然不知道兄長問這問題的緣由,但李存義想了想,還是說道:“黃冊編寫我一直沒怎么關注,兄長且等一等,我這就派人去打探一番。”
“不用。”李善長擺了擺手,說道:“你將黃冊編寫的消息送到胡惟庸府上,胡惟庸自有辦法對付楊帆這小賊。”
用黃冊對付楊帆?
李存義沒明白李善長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不過李善長怎么說,他就怎么做。
待李存義走后,李善長陰沉的臉色方緩和了些。
李善長喃喃自語:“楊帆啊楊帆,離開了應天,沒有陛下庇護,你還能得意多久?老夫就借著別人的刀,斬了你這狂徒!”
轟隆隆!
陰沉的天空一道閃電閃過,照亮了李善長充滿殺氣的眼睛。
胡府。
一陣轟隆隆的雷聲閃過,顏希哲滿面笑容,一臉諂媚的對胡惟庸說道:“恭喜胡相,賀喜胡相,從今往后您就是中書省丞相了!”
朝會上的風波,若說誰得利最大,非胡惟庸莫屬。
汪廣洋被楊帆氣的暈厥,貶黜確立廣東,沒有了汪廣洋的制衡,從今往后中書省他胡惟庸最大!
胡惟庸含笑擺了擺手,故作矜持:“哎!顏大人不可亂說,陛下的旨意未到,誰來當這中書省的丞相還未可知。”
顏希哲聞言立刻說道:“恩相就不要謙虛了,論資歷、論能力、論胸懷,滿朝文武中誰能與恩相相比?除了恩相您之外,還有何人有資格做做這個中書省丞相的位置!”
顏希哲一番吹捧,口稱胡惟庸為“恩相”,代表他徹底倒向了胡惟庸。
胡惟庸心中喜悅,這段時間他的周旋奔走沒有白費,人心他胡惟庸是收到了,他微微一笑道:“顏大人胸懷大志,能力不俗,我看以后顏大人也是前途無量啊,哈哈哈哈哈!”
顏希哲滿心歡喜,他要的不就是這句話,胡惟庸成了丞相,定會大力提拔親信,顏希哲認為,自己就是他胡惟庸的親信!
升官發財,指日可待。
顏希哲說道:“希哲愿意為恩相效犬馬之勞,不過恩相,楊帆這小賊可惡,今日在朝堂上,楊帆小賊對恩相出言不遜,不止辱罵在下,還對戶部的財政制度指手畫腳,妄圖將手插到戶部,恩相,此人不能留啊。”
聞言,胡惟庸的臉色迅速陰沉下來。
他冷哼一聲,楊帆之前就得罪過他,這一次在朝堂上當面怒斥,搞得他下不來臺。
以胡惟庸那比針眼還要小的心眼,肯定無時無刻不想著報仇。
再說他胡惟庸即將成為丞相,豈能留下楊帆這禍患,繼續上躥下跳?
丞相就要有丞相的權威,如果他胡惟庸連一個小小的楊帆都收拾不了,威嚴何在?權威何在?
只聽胡惟庸冷哼一聲,然后說道:“本相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奈何陛下一直庇護,明面上找不到他的破綻,實在難以下手。”
顏希哲的臉上閃過一抹陰狠,他壓低聲音,道:“恩相,要不要在下找人暗中下手,將楊帆給……”
胡惟庸連連搖頭,否決了顏希哲的建議:“不可沖動,此法太冒險。”
在應天要殺楊帆,就得找一個正當的由頭,由陛下出手,治罪斬殺,否則私底下玩陰的,在應天誰能玩得過親軍都尉府?
一個不慎被毛驤抓住把柄送到朱元璋的面前,夠他胡惟庸喝一壺的。
胡惟庸揉了揉眉心,犯了難。
就當兩人正研究怎樣對付楊帆的時候,忽然有仆人來通稟:韓國公府來人了。
哦?胡惟庸心中一動,瞬間明白了韓國公府來人的來意。
楊帆今天在朝堂上鬧出好大動靜,三百余正印官被下獄等待處斬,胡惟庸可以想象得到,李善長是什么反應。
那三百多人有九成都是李善長的門生,下放各地去,掌握著實權官職,他們是李善長逐漸淡出朝局后,依舊保留有影響力的基礎,這基礎沒了,李善長還不心疼死?
以李善長睚眥必報的性格,多半暴跳如雷,琢磨著殺掉楊帆這個禍害。
想到這里,胡惟庸揮揮手:“快請!”
李存義派來的是身邊的貼身小廝劉貴,小廝見了胡惟庸,恭恭敬敬地行禮:“小人見過胡相。”
胡惟庸含笑點頭,問道:“劉貴啊,李大人派你來是有什么事要對本官說?”
劉貴恭敬地說道:“大人讓小的傳個話,說國公爺今日與大人說起了黃冊編寫的事兒,國公爺說了,黃冊編寫事關國本,請胡大人您多多留意。”
聰明人說話不用說得那么透。
黃冊?李善長怎么關心起黃冊來了?
胡惟庸的反應快得驚人,他心中一動,旋即明白了李善長的用意,忽有撥開云霧見青天的感覺。
他放聲大笑,道:“哈哈哈哈,恩師人在家中,卻不忘軍國大事,惟庸自嘆不如,恩師在家中一切可好?”
劉貴也是個聰明人,陪著笑,說道:“國公爺的事,小的不敢探聽,小的只辦好自己的差事。”
胡惟庸見狀也不強求,打發劉貴離開。
待屋中就剩下胡惟庸與顏希哲兩個人之后,胡惟庸興奮地來回走動:“恩師就是恩師,姜還是老的辣,希哲啊,黃冊編寫的情況如何了?”
顏希哲沒明白胡惟庸為何這般高興,不過,他身為戶部尚書,編纂黃冊這事兒戶部也有參與,上任時間雖然不長,但依舊知道些情況。
他老老實實地回答:“黃冊編寫一切按部就班,有些行省的推行速度比原定的要快不少,在其他的地方還好,不過唯有在山東和江西這兩個行省推進得不順利。”
黃冊共造出四份,上送戶部一份,布政司、府、縣各存留一份。
朱元璋對編寫黃冊一事極為重視,為了順利編寫黃冊,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有黃冊在手,將來大明征稅就有了基礎。
不過上面的意思落實到下面,就產生了矛盾,畢竟編寫黃冊這事兒卻與地方豪強利益相互沖突。
尋常的地方豪強,遇見了朝廷的人,自覺矮了三分,無論愿意不愿意,捏著鼻子也得配合官府,將黃冊編寫推行下去。
可在山東、江西這倆地,存在兩個勢力龐大的豪強。
山東有孔家,乃圣人孔子后裔,自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孔氏一族的地位超然。
歷經漢、唐、宋、元四朝,雖天下紛爭不斷,孔家的地位一直很穩固,無人能動搖,也無人敢去觸霉頭。
久而久之,孔家在山東聚斂了大批的財富,無論是“內孔”還是“外孔”,名義上是孔子后裔,詩書傳家,內里其實已經成為地方的門閥。
依附于孔家的勢力盤根錯節,被孔家掩蓋的沒有戶籍的人口,數量龐大。
若沒有登記黃冊,這些人不用交賦稅,不用服徭役,其創造的價值都流入了孔府的口袋里。
孔家后裔高高在上,不事生產,地位超然,如此神仙日子誰能松手?
故編寫黃冊的事情在山東,特別是曲阜一地,阻力很大,就連山東當地的主官,都畏懼孔家在士林的地位,不敢強行推進。
至于江西那邊,與山東的情況類似,江西有個龍虎山,龍虎山上天師道張家,天下皆知。
傳說東漢時期,道教的創始人張道陵于龍虎山煉制九天神丹,并在龍虎山建天師府。
從那之后,張氏子孫就在龍虎山承襲,延綿不絕,天師府也被稱為“龍虎山中宰相家”。
明初,道教正一道龍虎宗第四十二代天師張正常,親自為朱元璋發告天文書有功。
洪武元年,朱元璋封張正常掌管天下道教事務,擴建天師府,龍虎山成了天下道家的圣地。
有了朱皇帝的背書,龍虎山張家自然地位超然,這使得當地的官員也不愿意與之交惡。
而與山東孔家相同的是,張家在江西同樣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勢力。
天師張正常本人醉心煉丹,很少插手世俗之事,但不意味著張家所有人都清靜無為。
龍虎山的人在世代積累之下,匯聚了海量的財富,把持著江西的許多土地、資源,故朝廷編寫黃冊,在江西同樣受到了張家人的阻礙,推行困難。
胡惟庸撫須而笑,說道:“天下是大明的天下,哪有大明的政令推行不下去的道理?”
顏希哲苦著臉,訴苦道:“恩相啊,那可是孔家呀,圣人后裔,誰敢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強行去登記孔家的人口,這要是傳出去,豈不是自絕于士林。”
胡惟庸的笑意更深,意味深長道:“清查人口,制作黃冊乃國家大事,孔家雖為圣人后裔,但也不能違逆國家之命,山東那邊沒法推進下去,必是當地的主官辦事能力不行,希哲啊,你可以上書陛下,派一德才兼備之人過去。”
德才兼備之人?
顏希哲稍稍一琢磨,立刻反應過來,道:“恩相的意思是,讓楊帆去?”
無論是山東孔,還是江西張,都不是好相與的。
不過相對而言,沒有天下士子支持的江西張要更好擺平,山東孔家則危機重重。
拋開孔府的那些手段不談,楊帆若到了山東,就他那九頭牛拉不回的倔脾氣,保準與圣人家族沖突。
顏希哲擔憂地說道:“恩相,若真鬧騰起來,驚擾了圣人,該怎么辦?”
“怎么辦?”胡惟庸得意地笑道:“蒼蠅不叮無縫蛋,孔家若持身中正,楊帆能找到機會?他們在山東做的狗屁倒灶的事情,他們自己承擔!”
胡惟庸仿佛勝券在握,暢想楊帆到了山東,以他那眼睛里不容沙子的個性,恐怕會鬧出天大的禍事來。
“驚擾了圣人,全天下的讀書人都會對楊帆發難,到那個時候,無論陛下想不想,都必須對楊帆動手,將他斬殺,安撫天下讀書人的心,治理天下,陛下離不開咱們這些讀書人的。”
胡惟庸越說越高興,到最后將心里話都抖摟出來。
“至于圣人,驚擾了又如何?能夠為天下人除掉楊帆這個禍害,想來圣人也會高興的,哈哈哈哈!”
胡惟庸言語輕佻,壓根沒有將儒家的條條框框放在眼里。
只要能對他有利,助他除掉楊帆這個眼中釘肉中刺,別說圣人,就是朱元璋,胡惟庸也敢利用。
顏希哲雙手抱拳,一臉欽佩之意:“恩相此舉妙呀,希哲佩服,佩服!”
顏希哲沒覺得胡惟庸有甚不妥,他與胡惟庸是同樣一種人,圣人這東西,有用的時候自然要高高捧著,沒用的時候,擦屁股都嫌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