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朱標亦走出來,勸說朱元璋道:“父皇,懲治貪官污吏固然應(yīng)當,可此案的處理結(jié)果實在過重,請父皇三思!”
朱標當然痛恨貪官污吏,只是朱元璋的手段過于酷烈,牽連的人太多了。
正印官三百余人,算上他們的頂頭上司,加上他們的副手、下屬,以及涉案人員,落實到各個府、州、縣內(nèi),等于各地執(zhí)掌稅收的官員,都被波及了一遍。
如此大明各地的官場,會經(jīng)歷一輪洗牌,用“傷筋動骨”來形容不為過。
朱元璋看了朱標一眼,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他這個長子哪里都好,唯獨缺少了君王的狠辣。
朱元璋對朱標說道:“重?他們貪贓枉法,知情不報,咱沒有株連三族已經(jīng)是法外施恩!咱就不信,大明沒有了他們,會運轉(zhuǎn)不了!”
胡惟庸還想再表現(xiàn)一下,說道:“正印官一干人等,涉及朝廷的稅收,茲事體大,還望陛下能寬宥他們一二……”
朱元璋一揮袍袖,冷冷地說道:“寬宥一二?他們在秦淮河畔鶯歌燕舞花天酒地的時候,就沒想到今日?他們肆意揮霍民脂民膏,揮金如土的時候,就沒想到會東窗事發(fā)?咱寬宥他們,誰去寬宥百姓?”
戶部尚書顏希哲低垂著腦袋,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他用余光看了一眼胡惟庸,為胡惟庸捏了一把汗,也感激胡惟庸今日所做的一切。
他暗自慶幸朱皇帝沒有把矛頭對準他,否則他顏希哲恐要人頭不保!
無論朱標等人怎樣勸說,朱元璋對待犯案官員的懲治,都是從重處罰。
楊帆在一邊頗為郁悶。
他知道朱皇帝心里怎么想的,在朱元璋的心里,那些犯案的官員就是趴在大明身上吸血的螞蟥。
朱皇帝看官員,一直戴著有色的眼鏡,不下死手不像是朱皇帝的風(fēng)格,倒是胡惟庸這老小子……
楊帆注意到胡惟庸看自己的眼神有點奇怪,不僅不痛恨他,怎么還有種莫名的贊賞?!
他本來認為汪廣洋、胡惟庸這兩個人,被他羞辱后會聯(lián)起手來懲治他。
這兩位重臣一施壓,朱皇帝還不得下令殺了他楊帆?黃泉路上與那些正印官作伴?結(jié)果這二人誰都沒對他發(fā)難,搞得楊帆極為郁悶。
嘭!
朱元璋猛地拍了一下龍椅,道:“咱已經(jīng)決定了,誰都不要再勸咱,否則就與那些官員一并充軍!”
此言一出,群臣偃旗息鼓。
朱標也明白,當下的情況他們無能為力,只能無奈放棄。
“陛下,臣楊帆有話要說!”就在這個時候,楊帆又站了出來。
見他一出來,朝臣們的心又懸了起來,這小子還想咬誰?
中書省丞相汪廣洋被他咬得貶黜廣東,正印官們被他咬得判了死刑,他還不滿足?
朱元璋的臉上多了一抹笑意,道:“楊帆,你要說什么?”
他篤定楊帆肯定是要對他意見的補充,對貪官污吏,楊帆比他朱皇帝一向更加激進。
楊帆恭敬地說道:“臣認為,陛下一下子殺了這么多的正印官,還要充軍大批的副官,一時間根本找不到這么多的人可以接替,到時候各府、州、縣的財政會失靈,北方戰(zhàn)事在即,若稅收不利,延誤了戰(zhàn)事,那就不好了。”
朱元璋的笑容僵住了,他萬萬沒想到楊帆會跟他唱反調(diào),請他放過那些涉事官員。
可是是他讓楊帆說話的,結(jié)果把自己給架上去了。
不過朱皇帝依舊嘴硬,道:“大不了咱從國子監(jiān)提人去當官,天下人才濟濟,想要當官的一大堆,咱還怕找不到人?”
楊帆輕聲說道:“國子監(jiān)的諸位做學(xué)問沒問題,可要他們?nèi)ジ叭沃苯赢斦」伲帽茸屢粋€新進入親軍都尉府的小旗官第一天就勝任指揮使,各項事務(wù)落在他們手中,只會落得一地雞毛,到時候受損失的只會是朝廷與當?shù)匕傩铡!?/p>
朱元璋的臉色鐵青,沒好氣地說道:“讓咱嚴懲貪官污吏的是你,而今為他們求情的也是你,楊帆,你覺得該如何做?”
朱標松了一口氣,他就知道楊帆經(jīng)歷了數(shù)次進入監(jiān)牢,性情有所收斂。
胡惟庸也不禁多看了楊帆幾眼,若是能保住這些正印官等人的性命,那些人從此將對胡惟庸感恩戴德,這楊帆又幫了他一次。
之前因為楊帆怒斥群臣,將責(zé)任都推到百官身上的官員們,也對楊帆心生感激。
若楊帆能保住眾多涉事的官員,他大放厥詞,怒懟自己的事情,算不得什么。
毛驤微微點頭,贊賞地看著楊帆,歷經(jīng)風(fēng)雨他這個便宜下屬惹事精,終于成熟了。
此時的他與眾人豎起耳朵,想聽聽楊帆會怎么說。
“正印官執(zhí)掌地方稅務(wù),中飽私囊知情不報,臣認為陛下殺他們,殺得好,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正朝綱,不殺不足以震懾宵小之徒!”
朱元璋的臉色稍稍緩和,就聽楊帆繼續(xù)說道:“不過那些輔佐正印官的副官流放太可惜了,杖一百還要充軍,他們文弱的身子骨根本撐不住,等到了充軍的地方能活下來十之二三就不錯了。”
朱元璋板著臉,道:“所以,你要替他們求情,免罪?”
“不!”楊帆嘴角微微上揚,說道:“他們犯了罪不可不處罰,可地方的政務(wù)又離不開人,不如折中,讓那些副官上了枷鎖辦公,暫時替代正印官的職務(wù),戴罪立功!”
怎么樣,你們沒想到吧!楊帆心里暗自得意,上枷辦公,這就是他給朱皇帝出的錦囊妙計!
此言一出朱元璋愣住了,朝中的百官也傻了眼。
天底下哪有官老爺戴著枷鎖辦公的?這讓堂下的百姓們怎么看?讓當差的手下吏員怎么看?
朝廷的威嚴何在?官員的威嚴何在?
毛驤差點暈過去,他就知道,楊帆這個家伙憋不出一句好話!
他這樣做徹底得罪了朝廷的文官集團,無論是淮西勛貴還是浙東的文人黨,都將對楊帆恨之入骨,因為楊帆觸及了他們最驕傲的尊貴與體面!
文官清流,勛貴官員聽到楊帆這話,更是鼻子都快氣歪了,他們感受到了赤裸裸的惡意與侮辱!
什么是官?高高在上,與平民百姓不同,與那囚牢中的囚犯更加不同!
楊帆這辦法,表面上是保全了這些副手們的性命,讓他們免于杖刑與充軍流放。
內(nèi)里卻直接將官員的尊嚴驕傲,高高在上的身份踩了一個粉碎,將他們徹底打入泥潭!
朝中官員聞楊帆之言,無不驚駭莫名。
若依照楊帆的辦法開了這個頭,將來難免他們不會落得“戴枷理政”的下場。
汪廣洋本來被貶黜,遂了心意,決定來一個三緘其口絕不摻和朝中事務(wù)。
可楊帆一席話令他忍不住了,汪廣洋指著楊帆,顫巍巍地說道:“楊大人,士可殺不可辱!你怎可如此折辱天下讀書人,斯文何在?”
楊帆既然敢提出這“良策”,就準備好了應(yīng)對的說辭。
何況汪廣洋與胡惟庸兩個老狐貍遲遲不對楊帆發(fā)難,他正愁找不到機會。
楊帆微微一笑,道:“哎喲?這不是廣東行省參政汪大人么?你一外放的官員,有何資格站在這兒議事?”
汪廣洋氣得胡子亂抖。
“老夫從至正十五年,陛下渡長江攻占采石磯起,老夫便追隨,歷任元帥府令史、行樞密院提控、都諫官等,多年來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有差池,而今在朝堂上說句話都不行么?陛下啊!”
說著,他朝著朱元璋望去,朱皇帝瞪了楊帆一眼,讓他悠著點,別將汪廣洋氣出個好歹來。
“汪大人要說什么,咱準了。”
汪廣洋看向楊帆,咬著牙,道:“古語有云,刑不上大夫!那些官員犯了錯受罰,需顧及讀書人的顏面,戴了枷鎖與囚徒何異?楊大人此舉,會寒了天下士人的心,陛下萬萬不可!”
朱元璋的眉頭微微皺起,他不認為汪廣洋說得對,犯了錯就該受罰,別說戴枷鎖,就是砍頭也得受著。
可他又不想強行推動這事兒,得有人辯駁斗倒了汪廣洋之流,政令才好順理成章地推行。
朱皇帝在看楊帆后續(xù)的處理,他相信楊帆那小子不會沒有準備。
楊帆瞥了汪廣洋一眼,道:“汪老大人,空印案,你也參與了吧?”
汪廣洋聞言眼睛一瞪,“你胡言亂語些什么!老夫怎么可能參與到其中!”
楊帆微微頷首,笑道:“哦?沒有參與,那我倒要問問,天底下所有的讀書人都會犯錯?都要戴枷鎖么?”
汪廣洋眉頭緊皺,道:“當然不是,我等讀書人養(yǎng)浩然正氣……”
“好一個浩然正氣!”楊帆一拍手,說道:“既然養(yǎng)的是浩然正氣,行的是康莊大道,為何要畏懼刑罰?汪大人,你張口閉口我的辦法折辱了天下士子,難道默認天下的讀書人都會貪贓枉法嗎?”
這……
汪廣洋后退了兩步,指著楊帆嘴唇直哆嗦,“你,你無禮!”
楊帆上前一步,目光咄咄逼人:“有小禮而無大義,要那小禮何用?我楊帆最看不起道貌岸然之徒!”
汪廣洋的眼前一黑,他這輩子都沒有被人罵“有小禮而無大義”過。
老爺子心情一激動,兩眼一翻直接暈死過去。
瞬間朝會亂成一團,毛驤帶著人將老爺子抬去找御醫(yī)去了。
楊帆心里有些不安,他是不是有點過了?別真把老頭兒氣死了。
胡惟庸見無人敢站出來反駁楊帆,想了想走出來,道:“陛下,臣認為小楊大人的辦法不是不行,那些犯錯的官員該罰,可是此舉未免太驚世駭俗,從古至今,從未聽說過有官員戴枷鎖辦公的。”
說著,他朝楊帆那邊看了一眼,繼續(xù)道:“臣絕無為那些官員開脫的意思,只是這樣做被天下百姓看到了,有損朝廷的威信,有損陛下的威嚴,這以后朝廷又該怎樣統(tǒng)領(lǐng)萬民呢?”
胡惟庸吸取了汪廣洋的教訓(xùn),絕口不提士人的尊嚴,而是將朝廷的威信與朱皇帝的威嚴拿出來做擋箭牌。
胡惟庸的小心思瞞不過朱元璋,不過朱皇帝沒拆穿他,而是裝模作樣地說道:“胡相說的,有些道理。”
楊帆就知道,胡惟庸不可能一直保持緘默,他將矛頭對準了胡惟庸,問道:“請問胡相,前元對待官員,是寬縱還是嚴格?”
胡惟庸心頭一跳,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
他琢磨了片刻,道:“小楊大人提前元作甚?”
楊帆冷笑一聲,道:“胡大人不敢說,我來說,前元對官員寬縱,其財政的收入以鹽稅為主,創(chuàng)造的‘食鹽法’更是按照百姓的人口強制分攤鹽額,再征收鹽稅!”
說著,他環(huán)視眾人,繼續(xù)道:“即便是豐收年份,由于鹽稅過高,百姓不得不賣兒賣女賣妻子交賦稅,故以我來看,這財政與軍務(wù)、政務(wù)一樣,事關(guān)我大明的興衰命脈!”
顏希哲作為戶部尚書,聽聞楊帆一席話,不禁來了興致,覺得楊帆此人對于財政,竟然有極為深刻的見解,不可思議。
“前元不超過百年,其中發(fā)行了中統(tǒng)鈔、至元鈔、至大鈔、至正鈔四種紙幣,而這胡亂發(fā)行的過程中,百姓的財富被不斷收割,都進了貪官污吏的口袋,百姓民不聊生,國家沒有賦稅。”
楊帆指著胡惟庸,問道:“請胡相告訴我,對貪贓枉法的官員放縱不管,難道就能增加朝廷的威信?維護住君王的威嚴?笑話!陛下的威嚴是從刀山血海里殺出來的,是重開華夏天打出來的!”
他對著朱元璋抱了抱拳,這頓馬屁給朱皇帝拍得心情愉悅。
胡惟庸盯著楊帆,竟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最后他只能憋出一句:“即便如此,也……也不該對官員太苛刻了。”
楊帆笑道:“所以我認為,戴著枷鎖處理政務(wù),是給他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總比在流放的途中重病纏身或者帶著傷勢,死在半路上的強。”
說著,他看向朱元璋道:“待幾個月后若是那些副手官員表現(xiàn)得好了,取下枷鎖升為正印官,然后將那枷鎖賞賜給他們,讓他們留在家中引以為戒,如此簡直是升官捷徑,怎么能說太苛刻了呢?”
楊帆后面的話越來越離譜,將朝堂的百官氣得七竅生煙。
偏楊帆巧舌如簧,汪廣洋被氣得暈死過去,胡惟庸啞口無言,誰敢再站出來?
朱標的嘴角微微上揚,如果沒有人在旁邊,他肯定放聲大笑,他為官員求情,就是怕地方政務(wù)癱瘓,如今楊帆的辦法簡直是一舉兩得!
朱元璋故作沉思,過了一會兒,才沉聲說道:“既然諸位愛卿都沒有異議,就按照楊帆的意思辦,副官不用受杖刑流放,戴著枷鎖理政,若辦得好了半年后考核,升為正印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