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的聲音在大殿里陡然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打碎了剛才那片刻虛假的祥和。
眾人疑惑不決,不知長公主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長公主轉向魏宸,眼神銳利如鷹:
“陛下于20年前前往胡國,這事兒,是您之前親口所言,本宮沒說錯吧?”
魏宸面色\\微沉,卻也只能頷首:
“不錯。”
“可陛下也說過,您是孤身一人前往胡國。”
長公主步步緊逼,字字清晰,砸在寂靜的殿內:
“那么,淑妃便是在胡國生下的安樂公主。
我朝律法,白紙黑字,明文規定——異國所出子女,絕不可擔任何皇室封號,更遑論公主之尊!”
她頓了頓,目光如冷電掃過面色開始發僵的皇帝:
“此事,莫非陛下……也忘記了?”
轟隆!
這絕非疑問,而是一記重錘!
白琉璃如遭雷擊,渾身血液仿佛瞬間被抽干,臉色慘白如紙,連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魏國確有此律,那是高祖為防和親公主血脈混淆、國體蒙羞而定下的鐵律,深植于所有閨閣女子的常識之中。
如今被長公主當眾翻出,直指要害!
魏宸的聲音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姑母有所不知,當年情勢危急,朕……朕不便現身于魏國境內,故而安樂才會生于胡國。
此乃權宜,實非得已。”
這解釋聽來情有可原——畢竟當年的先太子尚在逃亡,性命攸關。
然而,在鐵律面前,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長公主眉梢微動,似乎有瞬間的沉吟,像是一絲對過往艱難時局的微妙動容。
就在這氣氛稍緩的間隙,一直靜默旁觀的蘇禾,忽然輕聲開口:
“陛下當年處境艱難,顛沛流離,此中苦衷,的確令人唏噓,情有可原。”
她的聲音柔和,甚至帶著一絲理解的嘆息。
白氏母女猛地看向蘇禾,震驚之余,心底竟荒謬地升起一絲希望——這賤人,難道會在這關頭替她們說話?
然而,那口氣還未徹底松出——
蘇禾話鋒一轉,語調依舊平穩,卻像最鋒利的薄刃,緩緩劃開了最后一道偽裝:
“只是,如此一來,淑妃娘娘的身份,便著實耐人尋味了。”
她抬起眼,眸光清澈,卻深不見底,直直看向搖搖欲墜的白氏。
“既在胡國產女,那么敢問淑妃娘娘——您究竟是魏國女,還是……胡國女?”
“若您本是胡國女子,那么,”蘇禾微微偏頭,露出一個近\\乎純良的疑惑表情,“‘淑妃’這個四妃之首的尊號,按我朝祖制與外妃不得貴居妃位舊例……又該如何論處呢?”
完了。
徹底完了。
白琉璃眼前陣陣發黑,胸口窒息般劇痛。
她死死攥著衣袖,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這個賤人!這個毒婦!她根本不是求情,她是要將她們母女徹底逼入絕境!
這不是選擇題,而是剔骨刀!
要么,承認安樂公主出身有瑕,褫奪封號,永絕皇室尊榮;
要么,坐實白氏胡女身份,那剛到手、炙手可熱的“淑妃”之位,瞬間就成了催命符,連立足后宮都將成為奢望!
蘇禾與長公主,這一唱一和,一明一暗,一個翻出鐵律悍然質問,一個抽絲剝繭直擊死穴。
她們聯手,已將白氏母女逼至懸崖邊緣,退一步是深淵,進一步是刀山。
而蘇禾最后那輕柔卻致命的一問,猶如壓在駱駝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讓整個大殿的空氣,徹底凝固成了冰。
蘇禾的話音落下,猶如冰凌墜地,碎開一片死寂。
殿內眾人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枷鎖,牢牢釘在白氏母女身上。白琉璃面無人色,身體搖搖欲墜,全靠一股不甘的戾氣強撐著。
她知道,蘇禾拋出的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道催命符——無論選哪一邊,都是血肉淋漓的斷腕。
魏宸的臉色也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豈會不知此中關竅?當年之事本就經不起深究,此刻被當眾撕開,不僅關乎白氏母女的榮辱,更隱隱動搖著他這個帝王的威信與法統。
“你……”他看向蘇禾,眼神復雜,蘊著驚怒與被戳破隱秘的難堪。
“陛下,”白氏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
她掙脫了白琉璃下意識緊抓的手,向前一步,挺直了背脊。
那身嶄新的淑妃禮服,此刻卻像一副沉重的枷鎖。所有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
只見白氏緩緩抬起眼,臉上血色褪盡,卻奇異地帶出一種決絕的平靜。
她先是看了一眼身旁女兒慘白的臉,那眼中深藏的恐慌與絕望,像針一樣刺進她心里。
然后,她轉向御座之上的帝王,緩緩跪了下去,伏低身軀。
“公主殿下……所言不虛。”她每個字都吐得極慢,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妾身……確是胡國女子。”
嗡——!
殿中響起一陣壓抑的驚呼。
白琉璃猛地一顫,難以置信地看向母親,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白氏匍匐在地,繼續道:
“當年陛下落難胡國,妾身有幸侍奉左右。
情勢所迫,安樂郡主生于胡地,亦是無奈。
此皆妾身之過,出身微賤,累及公主血脈清譽,更……更玷污了皇室法度。”
她重重叩首,額頭觸地:
“妾身自知不配淑妃尊位,亦不敢以胡女之身,亂我魏宮綱常。
請陛下……收回成命,罷黜妾身妃位。所有罪責,妾身一人承擔,只求……只求勿要牽連安樂。
她畢竟是陛下血脈,當年出生之事,她全然無辜啊!”
說罷,她維持著叩首的姿勢,一動不動,單薄的肩膀卻在微微顫抖。
以退為進,棄車保帥。
舍棄剛剛得來的妃位榮耀,甚至不惜自認“微賤”、“玷污”,只為保住白琉璃的郡主身份——或者說,是保住那“安樂郡主”的封號。
沒有了妃位母親作為依仗,一個有著出身瑕疵的公主,在后宮前朝能走多遠?但至少,名分還在,那便還有一線生機。
好一個斷尾求生。
魏宸看著跪伏在地的白氏,眼神劇烈波動。他當然明白這是眼下唯一的解法,也是白氏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犧牲”。
他袖中的手掌握緊,又松開,最終化為一聲聽不出情緒的嘆息:
“淑妃……白氏,既已自陳其身,朕亦不能罔顧祖制。
即日起,褫奪淑妃封號與冊寶,遷出粹萱宮,暫居……西偏殿靜思己過。
安樂郡主封號既已賜下,君無戲言,且其年幼無辜,便仍以公主禮待之,日后言行需更加謹恪,以贖其愆。”
一錘定音。
妃位,沒了。
徒留一個空殼般的“郡主”名號。
白琉璃渾身脫力,幾乎癱軟在地,眼神空洞,連恨意都顯得渙散。
她看著母親依舊跪伏的背影,那身原本光華奪目的禮服,此刻看來如此刺眼可笑。
而御階之下,長公主魏華與蘇禾,幾不可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長公主嘴角噙著一絲冷冽而暢快的弧度,那是一種獵手目睹獵物落網后的矜傲滿意。
她微微揚了揚下巴,目光掠過形容慘淡的白氏母女,最終落在蘇禾臉上。
蘇禾則回以一抹極淡、卻心照不宣的淺笑。她眼簾微垂,掩去了眸底深處的冰寒算計,仿佛剛才那番誅心之言并非出自她口。
只是那微微揚起的唇角,泄露了一絲塵埃落定后的從容。
無需言語。
這一次,她們并非盟友,卻比任何盟友都更默契。
一個以勢壓人,翻出鐵律,劈開道義缺口;
一個以柔克剛,抽絲剝繭,將那一絲“情有可原”轉化為直刺心窩的毒刃。
聯手之下,不過寥寥數語,便將那對母女剛剛披上的、光鮮亮麗的皇家體面,毫不留情地撕扯下來,擲于塵土,踩在腳下。
露出那底下千瘡百孔、不堪一擊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