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喧囂與決斷,被厚重的宮門隔絕在外。棲凰宮內,燭火通明,卻彌漫著一種與往日溫馨截然不同的、凝重而緊繃的氣氛。孩子們已被乳母哄睡,內侍宮人也皆被屏退,偌大的殿內,只剩下夏靜炎與鳳戲陽二人。
窗外的寒風似乎更烈了些,嗚咽著拍打窗紙,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離別奏響悲愴的前奏。
夏靜炎褪去了朝會上那身彰顯帝王威嚴的繁復龍袍,只著一身玄色常服,更顯得身姿挺拔,眉宇間卻鎖著化不開的沉郁與銳利。鳳戲陽也已換下白日里的宮裝,一襲素雅的月白長裙,墨發松松挽著,脂粉未施,唯有眼底那抹堅定,與夏靜炎如出一轍。
兩人沒有多余的言語,默契地走向暖閣內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案上,早有人鋪開了一張巨大的、描繪著錦繡北境及部分北戎地域的精細羊皮輿圖。山川河流,關隘城池,在上面勾勒得清清楚楚。
夏靜炎執起朱筆,鳳戲陽則在一旁研墨,動作輕柔卻穩定。
“阿史那剡用兵,與其父不同,更喜險中求勝,用奇兵。”夏靜炎的聲音低沉,朱筆在輿圖上點出幾個關鍵位置,“他主力猛攻鎮北關,是為佯動,吸引我軍注意。其真正目標,可能是這里——”筆尖重重落在鎮北關西側百余里外,一處名為“落鷹澗”的險要峽谷。“此處守軍相對薄弱,若被其精銳穿插突破,可直插我北境腹地。”
鳳戲陽凝神看去,纖長的手指順著落鷹澗的線路輕輕劃過,沉吟道:“阿炎所言極是。但落鷹澗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我軍或可在此處……”她的指尖點在峽谷入口一側的高地上,“預設伏兵,備足滾木礌石火油。若敵果真來犯,可誘其深入,而后封住谷口,甕中捉鱉。”
夏靜炎眼中閃過一絲激賞的光芒。他的皇后,從未讓他失望過。他依言在輿圖上做出標記,又道:“鎮北關壓力巨大,需一支精銳騎兵,隨時準備自側翼出擊,擾敵后方,使其不能全力攻城。皇兄的鳳字營,可擔此任。”
“一笑的神射營,可分散配置于各處關墻制高點,專射敵軍將領與弓弩手。”鳳戲陽補充道,她對自已的皇兄和皇嫂的能力有著絕對的信心。
“糧道是關鍵。”夏靜炎的朱筆沿著幾條通往北境的官道移動,“需派得力之人守護,謹防北戎小股部隊或那些叛徒余孽偷襲斷糧。”
燭火搖曳,將兩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投在墻壁上,隨著他們的討論微微晃動。他們時而蹙眉沉思,時而低聲交流,朱筆與指尖在輿圖上不斷移動,勾勒出一道道防線,標注出一處處殺機。這不再僅僅是帝王與皇后的商議,更像是兩位靈魂相通的統帥,在戰云密布的前夜,共同推演著關乎國運的棋局。
夜,在專注而緊張的謀劃中悄然流逝。當輿圖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朱色標記與細密批注時,窗外的天色已透出些許墨藍,預示著黎明將至。
夏靜炎放下朱筆,揉了揉有些發脹的眉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一夜的推演,雖不敢說算無遺策,但至少已將各種可能性及應對之策思慮了大半,心中稍定。
他轉過身,目光深深地看向一直陪伴在側的鳳戲陽。燭光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底有著淡淡的青影,顯然也是疲憊不堪,但那雙眼眸,卻依舊清澈而堅定,給予他無盡的力量。
他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正是那枚代表著無上權力與絕對信任的梟字令。玄鐵打造的令牌,在燭火下泛著幽冷的光澤。
“戲陽。”他開口,聲音因長時間的低聲交談而略帶沙啞,卻異常鄭重,“朕此行,歸期未卜。京城,還有……還有你和孩子們,朕就交給你了。”
他將梟字令輕輕放在鳳戲陽的掌心,那冰冷的觸感讓她微微一顫。
“此令在手,如朕親臨。京中若有異動,無論是誰,皆可先斬后奏!”他的話語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夜梟和他麾下的所有人,盡數留給你。朝中政務,若有疑難,可問丞相,但最終決斷,在你。”
這不僅僅是信任,這是將他半壁江山,將他最柔軟的軟肋,毫無保留地托付。
鳳戲陽低頭看著掌心那枚沉甸甸的令牌,感覺它重逾千斤。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她抬起頭,迎上夏靜炎深邃的目光,沒有推辭,沒有畏懼,只是緊緊將令牌握住,仿佛要將其融入自已的骨血之中。
“阿炎放心。”她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只要我在一日,必保京城無恙,必保孩子們平安。我在此,等著你凱旋!”
她的承諾,如同最堅實的磐石,穩穩地安放在夏靜炎因征戰而懸起的心上。
所有正事都已交代完畢,離別的時刻,終究還是到了。殿內的氣氛,從方才的凝重謀劃,陡然墜入了一種無聲的、粘稠的哀傷與不舍之中。
夏靜炎伸出手,輕輕撫上鳳戲陽的臉頰,指尖帶著薄繭,動作卻極盡溫柔。他描摹著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唇瓣,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的最深處,帶去那血腥的戰場。
鳳戲陽眼中瞬間涌上水汽,她用力搖頭,抓住他撫在自已臉上的手,貼緊:“阿炎一定會贏,一定會平安回來!”
她踮起腳尖,主動吻上他微涼的唇。這個吻,不帶情欲,只有傾盡所有的眷戀、不舍與祈盼。是告別,亦是誓言。
夏靜炎猛地收緊手臂,將她狠狠地揉進懷里,近乎貪婪地回應著她的吻,掠奪著她的呼吸,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吞噬,融入自已的骨血,一同帶往那北境的風沙之中。
燭火噼啪一聲輕響,爆開一朵小小的燈花。
良久,唇分。兩人額頭相抵,氣息交融,都在微微喘息。
“等朕。”他在她唇邊再次低語,灼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肌膚。
“嗯。”她依偎在他懷中,聽著他胸腔里沉穩有力的心跳,最后一次汲取著這份令人安心的溫暖,“我等著。”
殿外,傳來了內侍小心翼翼提醒時辰已到的聲音。
夏靜炎深吸一口氣,緩緩松開了懷抱。他最后深深地看了鳳戲陽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她心碎,有愛戀,有不舍,有決絕,更有必勝的信念。
然后,他毅然轉身,玄色的身影決絕地踏出了棲凰宮的大門,融入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他沒有回頭。
鳳戲陽站在原地,手中緊緊攥著那枚梟字令,直至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盡頭。殿門在她眼前緩緩合上,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她緩緩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那即將破曉的天空,一行清淚,終于無聲地滑落。但她很快便抬手,用力擦去。
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她是他的皇后,是他托付江山的女人。她必須堅強。
她低頭,看著掌心那枚冰冷的令牌,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凜然。
棲凰宮的離別,意味著血與火的征途,已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