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靜炎離開后,棲凰宮只剩下雨聲敲打屋檐的嘈雜。鳳戲陽獨自站在原地,許久未動。手腕上的新痕疊加著舊痕,隱隱作痛,卻遠不及她心頭的萬分之一。
前世,他死在她終于看清自已心意的時候。那絕望的一跪,那聲嘶力竭的哀求,成了她永世無法磨滅的夢魘。這一世,她帶著所有的記憶歸來,看著他如今這副用瘋狂和暴戾緊緊包裹自已的模樣,只覺得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反復揉捏,酸澀難當。
他不愛她。
現在的夏靜炎,心里沒有她。他甚至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自已。他就像一只被困在荊棘叢中的野獸,用攻擊所有靠近的人來掩飾內心的傷痕與孤獨。
她不能急。不能再像前世那樣,直到失去才追悔莫及。她必須隱忍,必須一步步來,用盡所有耐心和算計,不是為了利用他,而是為了……救他。她要一點點瓦解他厚重的防備,讓他能夠從那個自我禁錮的牢籠里走出來,哪怕只是片刻的輕松自在。
這比復仇更難,也更危險。但她心甘情愿。
接下來的日子,鳳戲陽變得更加“安分”。她不再試圖傳遞任何消息,也不再有任何“無心之語”。她每日依舊“病弱”,大部分時間待在殿內,偶爾在天氣晴好時,會在棲凰宮那個小小的庭院里坐一會兒,看著那幾株梅樹發呆。
但她并非真的無所事事。她開始留意夏靜炎的起居習慣——并非通過打聽,而是通過觀察。夜梟送膳的時間,偶爾前朝傳來爭執聲的時機,甚至窗外侍衛換崗的規律。她像一個最耐心的獵人,悄無聲息地收集著關于他的一切碎片。
她發現,他睡眠極差。夜梟有時送來的食盒里,會帶著一絲極淡的安神湯藥味。她發現,他看似對一切漠不關心,實則對邊境軍報極為敏感,每當有緊急軍情送入紫宸殿,棲凰宮附近的守衛會無形中變得更加森嚴。
她還發現,他似乎……對甜食有種隱秘的偏好。有一次夜梟送來的點心里,有一碟精致的桂花糖糕,她只嘗了一口便放下了,太甜膩。但次日,那碟糖糕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款清淡的糕點。她狀似無意地問起,宮女只說是尚宮局按例更換。可她分明記得,那日后來的小太監收拾食盒時,動作格外輕緩,仿佛怕磕碰了什么。
這個發現,讓鳳戲陽沉寂的心湖泛起一絲微瀾。原來,這個暴戾的帝王,也會有這樣孩子氣的、隱秘的喜好。
她開始嘗試。她讓宮女去尚宮局領份例時,“順便”問一句是否有新進的、不那么甜膩的蜜餞或糖漬果子,只說是自已病中口苦,想換換口味。第一次,送來的依舊是常規的份例。她沒有氣餒。
第二次,她“不小心”打翻了一杯水,弄濕了衣袖,在宮女去取替換衣物時,她走到窗邊,看著庭院,輕聲自語,聲音恰好能讓經過的、一個看似負責庭院灑掃的老太監聽見:“……這病總不見好,嘴里發苦,若是有些酸甜的果脯便好了……”
她不確定這老太監是誰的人,但她需要多個渠道。
幾天后,夜梟送來的晚膳食盒里,多了一個小巧的白玉碟子,里面放著幾顆飽滿晶瑩的蜜漬梅子,旁邊還有一小碟茯苓餅,味道清淡,帶著淡淡的甜香。
鳳戲陽看著那碟梅子和茯苓餅,指尖微微顫抖。她沒有立刻去吃,只是看了很久,直到眼眶有些發熱。
她不知道這是夏靜炎的授意,還是底下人揣摩圣心的結果。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似乎……找到了一條極其細微的、可能通往他內心的縫隙。
她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顆蜜漬梅子,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帶著果香,確實比那甜膩的桂花糖糕更合她的口味,也……或許更合他的?
她將那顆梅子慢慢吃完,然后,將那張盛放梅子和茯苓餅的小碟子,單獨放在了食盒的最上面。
次日,夜梟來取走空食盒時,目光在那只干凈的白玉小碟上停留了一瞬,依舊面無表情,但收拾的動作,似乎比平時慢了半拍。
鳳戲陽的心,也跟著那慢了的半拍,輕輕跳了一下。
她沒有再做更多。過猶不及。她只是繼續扮演著她的角色,安靜,病弱,人畜無害。但她開始在一些極其細微的地方,流露出一點點不同。
比如,夏靜炎偶爾在傍晚時分,會站在離棲凰宮不遠的一處高臺上,眺望宮外,背影孤寂。鳳戲陽若是恰好在那時于庭院中“透氣”,不會上前,也不會刻意躲避,只是會在他目光可能掃過的方向,安靜地站一會兒,然后默默退回殿內。
比如,有一次風雨大作,吹落了庭院里本就稀疏的梅花花瓣。第二日天晴,鳳戲陽沒有讓宮人立刻打掃,而是自已拿著一個小巧的錦囊,在院子里蹲了許久,將那些尚未完全凋零、還算完整的花瓣,一瓣一瓣,小心翼翼地拾掇起來。她知道,高處或許有人看著。
她在用這種無聲的方式,試圖告訴他,這里還有一個人,或許不能理解他所有的痛苦,但至少,會安靜地存在,會留意到那些細微的、可能被忽略的美好與脆弱。
這個過程緩慢得近乎煎熬。她常常在深夜醒來,看著空洞的黑暗,前世他死在她懷里的畫面與今生他冰冷審視的眼神交替出現,讓她心如刀絞。她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壓下那股想要不顧一切沖到他面前,告訴他所有真相的沖動。
不能。
現在的他,不會信。只會把她當成瘋子,或者更糟。
她只能等。像春蠶吐絲,一點一點,用最柔軟的觸碰,去包裹那顆堅硬而冰冷的心。
這日,夜梟送來的晚膳里,再次出現了那只白玉小碟,這次里面是幾塊做成梅花形狀、散發著淡淡藥香和甜味的糕點。
鳳戲陽看著那碟糕點,許久,輕輕拿起一塊,小口小口地吃完。
味道很好。
她將空碟子放回原處,抬眼看向窗外。暮色四合,宮燈初上。
也許,只是也許,在這深不見底的黑暗里,真的會有一絲微光,能夠慢慢透進來。
而她,愿意做那個掌燈的人,無論需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