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孝聞咽一口唾沫,從床尾取過衣衫,叩門聲再次響起。
“來啦。”他一面系衣帶,一面下榻,又另外罩了一件厚實的大衣,邊境氣候比京都冷太多。
房門打開,往外一看,不待門前之人開口,他剛平復下去的心又是一“咯噔”,心臟越跳越快,因為敲門之人不是小廝,而是信報兵。
“大人!”信報兵撲通跪下,“糧草被劫了!”
婁孝聞穩了穩心神,問道:“現在什么情況?”
信報兵再道:“咱們的糧草……”
婁孝聞打斷道:“可有兵力前去應援?”
“烽火已點,小燕關和漠城已派兵力前去圍合。”信報兵回道。
婁孝聞點頭道:“再去探,一有消息立馬來報。”
信報兵應諾,正待起身離開,又被叫住。
“讓大燕關守將李巡前來。”
信報兵應諾而去。
這一夜,婁孝聞知道是不能睡了,理好衣物去了前廳,過了一會兒,李巡匆匆前來。
不待李巡行禮,婁孝聞急聲問道:“現在是什么情況?”
“羅扶于半道設了埋伏,小燕關和漠城已收到信號,派人馬前去應援。”李巡又道,“屬下也從大燕關支了小隊人馬前去接應。”
婁孝聞聽后,一顆心仍是緊繃,眉頭結在一起。
李巡快速往他面上晃了一眼,說道:“羅扶先于大燕關外駐寨,一直按兵不動,想來就為劫掠我軍糧草,不同我軍正面對峙,轉而斷我糧道,便可輕松攻城,更甚至讓我軍不戰而降。”
婁孝聞點了點頭:“你說得對,這羅扶當真是賊心不死,專使奸詐之策。”接著吁出一口氣,“好在我們事先已有預料,出動兩關主力圍剿,必讓他們有來無回!”
李巡應是。
“去罷,萬不能叫他們得逞,先把糧草奪回,待天明時分召集其他人來,再另行商議。”婁孝聞心思稍定,只要糧草不被劫,就沒有太大問題。
李巡退下,婁孝聞在前廳坐了一會兒,打了個寒噤,攏了攏身上厚實的大衣,起身回了后宅,重新入睡。
不知睡到什么時候,又是一陣“啪,啪”聲響,他猛地睜開眼,以為受了先前的驚懼,出現了幻聽,然而下一個呼吸間,門板再次被大力拍響,他一點也不懷疑,再敲幾下,這門板非得散架不可。
“就來。”
婁孝聞仍是披衣下榻,這次走到門邊的腳步明顯比先前一次快了許多。
就在他開門看到敲門之人時,心臟比頭一次提得更高,因為敲門之人不是小廝,也不是信報兵,而是張巡。
在看到張巡的那一刻,婁孝聞脫口問道:“糧草被劫了?”
而張巡給出的回答,叫這位朝廷欽點的宣撫使差點立不住。
“大人!羅扶兵劫糧道原是幌子,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小燕關和漠城!”
接下來,張巡將眼下境況道了出來,因調派兵力援助糧道,兩關城中虛空,隱有堅守不住之勢。
婁孝聞一面往前廳走,一面急聲道:“速速調兵回援!”
“那羅扶兵狡詐,信報兵說不知從哪兒斜刺出一彪人馬,把兩關人馬拖得死死的,無法立時回援。”張巡說道。
婁孝聞走到前廳,廳上已集齊大燕關的四名將領,其他兩關守將正在守城,不能前來。
也就是說,若是小燕關和漠城被攻陷,且很有這個可能,大燕關不得不孤身應戰。
接下來,婁孝聞就案上的輿圖開始和四名將領商議應對之策,是前去助力兩關,還是深溝高壘守城,抑或是有什么別的出其不意的辦法。
而這四名守將中,一人是張巡,另一人則是余子俊,他二人悄無聲息地對看一眼。
婁孝聞接下來擬定什么對策,他們不去多想,因為接下來的所有行動皆圍繞兩個字展開,就是“做戲”。
經過一系列商討后,眾人散去,婁孝聞就這么坐在前廳,也不去后宅了,等著戰報。
張巡和余子俊從府宅出來,行到城門前,給各自部下下達的第一道指令便是:
遇敵鋒芒,當以保全兵力為第一要務,不可浪戰,做無謂犧牲。
“主帥有令,要我等留有用之身,不可枉死。”徐子俊補充道。
眾兵聽令,應是。
接著張巡又下了第二道令:“賊勢不明,切忌冒進,各軍需依托城寨,深溝高壘,以弩箭挫敵銳氣,無本部鈞令,不得擅自出城迎擊。”
若有熟識兵法之人,便能懂這話歸根結底就是六個字:結硬寨,打呆仗。
看似穩妥,實則放棄了戰場主動權,任由對方在己方穿插,那么可想而知接下來的戰況。
當發現敵軍入境時,第一時間不是出擊,而是派出大量斥候反復偵察,回報的情報永遠是“敵情不明,恐有埋伏”,抑或是“敵軍數量遠超預期”。
當婁孝聞下令出動軍力助小燕關時,張巡這方,行軍速度極慢,步步為營。
一旦前鋒與羅扶小股部隊接觸,立即匯報“遭遇敵軍主力”,然后為保全實力,向后戰略轉移。
每次撤退都井然有序。
再就是余子俊一方守城時,面對羅扶軍試探性的攻城,會讓手下把弩箭、滾木、礌石可勁地用,造成大量殺傷,看上去是一場異常激烈的守戰,但在關鍵時刻,總會出點“意外”。
整個過程中,他二人就是,態度上:絕對服從,積極匯報,執行上:事事請示,層層甩鍋。
接到命令后,永遠立即回復:“末將愿為先鋒!然軍中糧草不繼,箭矢不足,請主帥速速調撥物資。”
這話里的意思就是,你看,不是我不打,是條件不允許,你要我打,也就可以,先解決后勤問題。
反正每一次出兵,都讓他二人打得極為“悲壯”。
最后還得一個,勇氣可嘉,力戰不支的結果,婁孝聞還得安撫他二人,指著他二人繼續作戰。
結局可以預料,邊境戰況急速惡化,三關失守,婁孝聞不得不在一支殘軍的護送下撤離。
整個大衍朝廷為此震蕩,他們好不容易扭轉的國運,再一次倒轉,像瘟疫一樣,陰影快速覆蓋了整個大衍境內,籠到了每一個百姓的心頭。
這絕不僅僅是一次戰敗,為何?在這次戰敗前發生了什么,他們的陸相公沒了!
那個憑一己之力扭轉整個王朝頹危局勢的能人死了,他的死喚醒了羅扶的野心,沒了他,他們從戰勝國變成了戰敗國。
而戰勝國淪為戰敗國,只隔著一個人的生死,這才是令大衍舉國上下感到毛骨悚然的真相。
這一次的戰敗就像燎原星火,以不可抵擋的浩勢,迅速蔓延開來。
……
三關失守,守將全部被降服。
作為羅扶主帥的郭知運沒料到是這個結果,更沒料到此仗贏得這樣迅捷。
真讓這個書生拿下了北境三關。
羅扶兵是在一個夜里破得城,城一破,大批羅扶兵涌入城中,更換城防,將城中守兵降服,因未得到上級任何命令,只能暫將城中一眾大衍軍將看守起來。
此時三關以及周邊所有城鎮俱已替換上羅扶兵。
大燕關內,一官邸燈火通明,府外兩排持槍軍兵侍立。
廳堂間,羅扶眾將端坐到兩側,左手第一位坐著督軍陸銘章,其后坐著宇文杰,右手第一位坐著主帥郭知運,他的旁邊坐著統制官,段括。
明明打了勝仗,屋里空氣卻詭異的沉重,諸將面目嚴肅,靜待著什么。
此時,聽得郭知運說道:“我不懂督軍的意思,那些人為何不殺?豈有手軟之理,叫我說就該統統殺了,把頭壘于城頭,給大衍朝廷看看,讓他們知道咱們羅扶的厲害,一雪前幾次戰敗之恥。”
郭知運口中的“那些人”正是三關中的大衍原守將。
陸銘章往廳掃了一眼,問道:“諸位將軍也這么想的?”
眾將默不出聲,不給任何態度,他們其實更愿意支持陸銘章,畢竟是他帶領他們打了勝仗,然而,郭知運為主帥,說到底,他們這些人日后還得在郭知運手下討活。
不能將他得罪,是以,眾人俱不出聲。
陸銘章身子靠向椅背,兩手擱于椅扶,面對郭知運的針鋒相對,出聲道:“殺俘虜容易,只是想來大將軍只想贏這一場戰事,不管以后了。”
“督軍這是何意?”郭知運問道。
“肆意屠殺俘虜,還將他們的頭壘于城頭……”陸銘章聲音陡然一沉,“你倒是敢想吶……”
在場眾將抬眼去看,這還是他們頭一次見這位一向好言語的督軍語調冷硬。
一個向來溫潤謙和的人,偶爾流露出的一絲不悅,遠比慣常發脾氣者的雷霆怒吼更具分量,也更令人心驚。
坐于對面的郭知運不知為何,某一瞬間,他的心不可控地一縮,覺著眼前這人絕不是表面看起來那樣文弱,自己主張殺三關大衍軍兵,以此立威,他卻出言反對……
正如這人自己所說,陛下派他前來,自是有一定深意。
郭知運再一回顧,發現自他來后,好像每個人的反應都在他的預料之中,而每個人的反應和接下來所走的路數,都嚴絲合縫地踏在他的布控上。
就像是……他們這些人是棋子,而他是執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