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杭州府,按察使司衙門。
何茂才坐在那張寬大的紫檀木公案后,面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他手中的,正是從溫州府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文書。
上面詳盡地記錄了瑞安知縣孫智、縣丞吳興等人貪贓枉法、魚肉百姓的一樁樁罪證。
證據鏈條清晰無比,人證物證俱全。
“廢物!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
他終于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猛地將手中的文書狠狠摔在地上,紙頁紛飛。
堂下侍立的幾名屬官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何茂才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布滿了猙獰的紋路。
孫智這些人,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每年送來的“孝敬”是按察使司一筆不菲的進項。
他本以為這些人做事還算牢靠,卻沒想到,竟如此不堪一擊,被一個十二歲的毛頭小子連根拔起!
這不僅僅是折損了幾個錢袋子,更是狠狠地在他何茂才的臉上扇了一記耳光!
“辦點小事都辦不好!養你們何用!”
何茂才猶不解氣,指著堂下的一名司吏,厲聲喝道。
“立刻給府內各縣發去公文,將孫智的下場原原本本地通報一遍!”
“告訴他們,今年都給老子把尾巴夾緊了,誰要是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捅出簍子,休怪本官不念舊情!”
“是,是,大人,下官這就去辦!”
那司吏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何茂才發泄了一通,心中的躁郁卻并未消減分毫。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這件事,已經不是他一個按察使能壓得住的了。
陸明淵的那份公文,一份送到了他這里,另一份,怕是早已擺在了浙直總督胡宗憲的案頭。
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官袍,拾起地上的文書。
而后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按察使司,徑直往隔壁的布政使司衙門行去。
布政使司的后堂,比按察使司更顯雅致。
一爐上好的龍涎香正升騰著裊裊青煙,鄭必昌正閉目養神,手中盤著兩顆溫潤的和田玉球。
“老何,何事如此行色匆匆?”
鄭必昌眼皮都未抬一下,慢悠悠地問道。
何茂才將手中的文書往桌案上一丟,帶著幾分壓抑的怒氣說道。
“老鄭啊,你看看吧!那個陸明淵,簡直是欺人太甚!”
鄭必昌這才緩緩睜開眼睛,他那雙看似渾濁的老眼里,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
他拿起公文,一目十行地掃過,臉上古井無波,看不出絲毫的情緒波動。
何茂才見他這副模樣,心里更是焦急,忍不住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
“老鄭,孫智這些人,這些年可沒少往咱們這里送東西,光是送到我府上的,就有兩萬多兩。”
“如今他落了難,咱們……就這么看著?”
他心中盤算著,孫智送給他兩萬兩,那送到鄭必昌這里的,只會更多。
唇亡齒寒,若是就這么輕易地讓陸明淵把人辦了。
以后誰還敢給他們送錢?
誰還敢替他們辦事?
鄭必昌卻仿佛沒聽到他的話。
看完公文后,不緊不慢地從身旁的另一摞文件中抽出兩份卷宗,丟到何茂才面前。
“老何,你先看看這個。”
何茂才疑惑地拿起,一份是瑞安典史杜大友的口供。
另一份是沈安的畫押供詞。
只看了幾眼,何茂才的臉色就變了。他不是蠢人,瞬間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這……這是杜大友把沈安給賣了?”
“何止是賣了。”鄭必昌冷笑一聲,
“杜大友這條老狗,把吳興咬了出來,吳興那軟骨頭,轉頭就把孫智這些年的勾當抖了個底朝天。”
“你看看,一環扣一環,這是被自己人從里到外給捅穿了!”
鄭必昌心中卻是一片清明。
他看得比何茂才更深。
這哪里是什么自己人捅穿。
分明是陸明淵那小子手段高明,三言兩語就策反了杜大友。
用一條小魚,釣出了一整串的大魚!
這份心機,這份手段,哪里像個十二歲的少年?
“老鄭,可……可也不能就這么算了啊!”
何茂才兀自不甘心。
“他陸明淵再厲害,在溫州府辦案,總得經過我們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點頭吧?”
“咱們若是拖著不批,他能奈我何?”
“拖?”鄭必昌像是看白癡一樣看著何茂才,緩緩搖了搖頭。
“老何啊,你糊涂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院中的一棵老槐樹,幽幽說道。
“你當今的朝局是什么光景?漕運改海運,已是板上釘釘的事。”
“這件事,是閣老們點頭,清流們力推的國策。陸明淵那篇《漕海之爭》的策論,如今還在京中被那些大人們交口稱贊。”
“他是誰?他是這國策的‘文魁’,是圣上親封的‘冠文伯’!”
“在漕海一體還未推行之前,得罪他,你想過后果嗎?”
鄭必昌的聲音不大,卻聽得何茂才冷汗直流。
他當然知道漕海一體的重要性,也知道陸明淵如今在朝中的分量。
可一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銀子,他就肉疼得厲害。
“孫智這個蠢貨!”
鄭必昌轉過身,眼中閃過一絲鄙夷。
“連自己手下的人都管不住,被人從背后捅了刀子。”
“連賬本都落到了人家手里,人證物證俱全,這是鐵案!”
“鐵案如山,你告訴我,怎么救?拿我們的烏紗帽去填嗎?”
何茂才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心中那點僥幸,被鄭必昌無情地擊碎了。
他只是不甘,不甘心就這么認栽。
“老鄭,我知道救不了。可孫智畢竟是咱們的人。”
“這些年送了那么多銀子來府城,咱們若是連個姿態都不做,以后……以后下面的人還怎么帶?”
何茂才做著最后的掙扎。
鄭必昌聽到這話,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冷笑。
他走到何茂才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壓得更低了。
“老鄭啊,你不會真以為,他送了多少,就都是給咱們的吧?”
何茂才一愣。
鄭必昌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
“他送你兩萬,自己怕是已經吞了二十萬!這些年,他魚肉百姓,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這種又蠢又貪的貨色,留著做什么?替他擔干系嗎?”
“他自己屁股不干凈,被人抓住了把柄,那是他活該!這種人,救不得,也不值得救!”
鄭必昌心中冷笑。
何茂才只看到眼前的損失,卻看不到更深層的危機。
陸明淵此舉,分明是在殺雞儆猴!
自己若是強行保下孫智,那下一個被盯上的,恐怕就是他鄭必昌了!
與自己的身家性命相比,區區一個孫智,又算得了什么?
一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從頭到腳澆在了何茂才的身上。
他瞬間清醒了過來,后背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是啊,鄭必昌說得對。
孫智是蠢,可自己若是為了這個蠢貨去跟陸明淵硬碰硬,那自己豈不是更蠢?
“我……我明白了。”
何茂才頹然地點了點頭,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
“明白就好。”鄭必昌重新坐回太師椅上,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
“陸明淵的公文,怎么來的,就怎么批復回去。”
“一份送往京城吏部存檔,一份,發還溫州府。干脆利落,別留任何尾巴。”
“是。”何茂才躬身應道,再無半句廢話。
他轉身走出布政使司衙門,午后的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回到按察使司,何茂才立刻提筆。
按照鄭必昌的說法,在陸明淵的公文上批復了“依律嚴辦,以儆效尤”八個大字,蓋上了自己的官印。
一份文書,快馬加鞭,送往京城。
另一份,則由專人送往溫州府。
三天后,溫州府,鎮海司衙門。
批復的公文擺在了陸明淵的案頭。
他拿起公文,看著上面那八個字和鮮紅的官印,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鄭必昌和何茂才,比他想象的要識時務。
“來人。”陸明淵淡淡地開口。
裴文忠立刻從門外走了進來:“大人有何吩咐?”
“將此批文下發,孫智、吳興一干人犯,證據確鑿,罪大惡極,著即日于菜市口問斬,以正國法,以安民心!”
“是!”裴文忠躬身領命,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等到裴文忠退下,公房內只剩下陸明淵一人。
他處理完手頭的公務,正準備起身活動一下筋骨,譚倫的身影便出現在門口。
“伯爺!”譚倫的聲音帶著一絲顫音。
“到了!他們到了!”
“戚繼光,和他麾下的一千虎賁,已經抵達府城外三十里的預定地點,待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