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溫州府至瑞安縣,官道平坦,快馬加鞭不過大半日光景。
陸明淵帶著一百親兵衛隊、杜彥以及趙大柱等數十名村民,組成了一支輕騎。
先行一步,朝著瑞安縣的方向疾馳而去。
余下六百余人,則是加急趕往瑞安縣!
日頭漸漸升高,又緩緩西沉。
當最后一抹殘陽的余暉給大地鍍上一層金紅色的光暈時。
瑞安縣城的輪廓,終于出現在了地平線的盡頭。
陸明淵沒有絲毫入城的意思,他勒住馬韁,調轉馬頭,目光投向了官道旁的一條鄉間小路。
“趙大柱?!?/p>
他沉聲喊道。
“小人在,伯爺!”
趙大柱連忙快步上前。
“從這里去趙家村,還有多遠?”
“回伯爺,順著這條小路,再有不到十里地,就……就到了。”
趙大柱的聲音有些發顫。
“帶路。”
陸明淵言簡意賅。
“是!”
隊伍沒有片刻停留,直接拐入了那條崎嶇不平的鄉間小路。
天色迅速地暗了下來,暮色四合,遠山如黛。
行至半途,一陣隱約的喧嘩聲順著晚風飄了過來,其中夾雜著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怒吼。
陸明淵的眼神驟然一冷。
他猛地一揮手,身后的百名鎮遠營精銳立刻會意,紛紛摘下背上的短弩,悄無聲息地上了弦。
馬蹄聲在接近村口時變得緩慢而輕微。
借著朦朧的月色,村口的情形清晰地映入眼簾。
幾十名手持水火棍、腰佩樸刀的衙役,正與另一群手持鋤頭、糞叉,甚至菜刀的村民激烈地對峙著。
衙役們結成了一個松散的陣型,試圖沖破村民的阻攔。
而村民們則紅著眼睛,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死死地擋在村口。
地上已經躺倒了幾個人,不知是死是活。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緊張到極致的火藥味。
“反了!你們這群刁民,真是反了!”
一個看似是衙役頭目的胖子,色厲內荏地吼道。
“竟敢公然對抗官差!你們這是要造反嗎?孫大人有令,再不讓開,格殺勿論!”
“呸!”一個滿臉皺紋的老漢,將手中的糞叉握得更緊了。
“你們這群天殺的畜生!搶了我們的救命糧,還要把我們趕盡殺絕!我們跟你們拼了!”
“拼了!跟他們拼了!”
村民們的情緒被瞬間點燃,紛紛舉起手中的“武器”,就要往前沖。
那胖頭目見狀,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隨即被狠厲所取代。
他知道,今天若是退了,回去沒法跟孫知縣交代。
“給我上!給我打!出了事,大人擔著!”
他抽出腰間的樸刀,惡狠狠地吼道。
衙役們聞言,也紛紛壯起了膽子,舉起水火棍,就要往村民身上砸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聲清冷的斷喝,在寂靜的夜空中炸響。
“住手!”
這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過了現場所有的嘈雜。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鎮住了,不約而同地循聲望去。
只見村口小路的盡頭,月光之下,一隊騎士悄然出現。
為首一人,跨坐在一匹神駿的黑馬之上,身著青色官袍,面容年輕得有些過分。
但那雙眸子,卻無比冷冽。
在他的身后,是一片沉默的鋼鐵森林。
百名騎士,身披玄黑甲胄,手持寒光閃閃的兵刃,靜靜地坐在馬上。
“咕咚?!?/p>
那胖頭目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手中的樸刀差點沒握住。他
雖然不認識來人是誰,但那身官袍,那后面一百多精銳騎兵。
無一不在告訴他,這是一個他絕對惹不起的大人物。
那些原本還兇神惡煞的衙役們,更是嚇得兩股戰戰,雙腿發軟。
他們平日里欺負欺負手無寸鐵的百姓還行,何曾見過這等陣仗?
這……這是哪來的軍隊?
“鎮……鎮海司!”
一個眼尖的衙役,看到了那些騎士甲胄上獨特的“鎮”字徽記,失聲驚呼出來。
鎮海司!
這三個字一出,所有衙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在溫州府,誰人不知鎮海司?
誰人不知鎮海司的鎮海使,便是那位新上任的、殺伐果斷的少年知府,陸明淵!
“來人,”
陸明淵的目光掃過那些呆若木雞的衙役。
“繳了他們的械。”
“是!”
十數名鎮遠營精銳翻身下馬,動作整齊劃一,如猛虎下山般撲了過去。
衙役們哪里還敢反抗。
只聽得“當啷啷”一陣亂響,手中的水火棍、樸刀被他們爭先恐后地扔在了地上。
他們一個個抱頭蹲下,生怕動作慢了半分,腦袋就搬了家。
胖頭目更是“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的們……小的們只是奉命行事?。 ?/p>
陸明淵看都未看他一眼,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同樣被驚呆了的村民身上。
他轉頭對杜彥和趙大柱道:“去吧,讓他們把東西放下?!?/p>
“是,伯爺?!?/p>
杜彥和趙大柱連忙下馬,快步走向村民。
“鄉親們!鄉親們!是我,杜彥啊!”
杜彥高聲喊道。
“大伙兒別怕!是杜青天!杜青天來了!”
趙大柱也跟著大喊,聲音里帶著哭腔。
原本還緊繃著神經的村民們,在看清來人后,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巨大的喧嘩。
“杜青天?真的是杜青天!”
“還有大柱!大柱哥回來了!”
“蒼天有眼??!杜青天來救我們了!”
村民們緊繃的神經瞬間垮了,許多人手中的農具“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當場就跪了下來,嚎啕大哭。
那哭聲,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與壓抑已久的委屈。
杜彥見狀,心中酸楚,連忙上前攙扶,同時大聲道。
“鄉親們,快快請起!這次來為大家做主的,不是我!”
“是咱們溫州府的父母官,溫州知府,冠文伯陸明淵陸大人!”
他指向那個騎在黑馬上的年輕身影,聲音里充滿了敬意。
“當初的賑災糧,就是陸大人親自下令撥發的!”
“今日聽聞瑞安有難,陸大人更是親自帶著鎮海司的精銳,星夜趕來!”
“大家要謝,就謝陸大人!”
此言一出,全場皆靜。
所有村民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陸明淵的身上。
這就是那位給他們發救命糧的活菩薩?
短暫的寂靜之后,村民們像是找到了真正的主心骨,紛紛轉向陸明淵的方向,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求伯爺為我們做主啊!”
“求陸大人給我們一條活路?。 ?/p>
陸明淵坐在馬上,靜靜地看著眼前這黑壓壓跪倒的一片。
心中那股不平之氣,似乎要沖破胸膛。
他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親兵,大步流星地走向村民。
“都起來?!彼穆曇舨淮?,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本官在此,便無人再敢欺辱你們?!?/p>
他走到最前方,親手扶起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沉聲道。
“帶我去看看村里的糧倉?!?/p>
“是……是,大人……”
老者顫巍巍地站起身,領著陸明淵向村內走去。
趙家村的糧倉,其實就是一間稍微大些的土坯房。
此刻門扇大開,里面空蕩蕩的,只有角落里堆著寥寥十幾個麻袋。
陸明淵走進去,隨手解開一個麻袋,里面裝著的是混雜著糠皮的糙米。
他抓起一把,放在鼻尖聞了聞,一股陳腐的氣味直沖腦門。
他默默地放下糧食,走出糧倉。
外面,月光如水,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三百多口人,就靠這十幾石連牲口都不吃的陳糧過冬?
就算挖遍了山上的野菜,剝光了河邊的樹皮,又能熬幾天?
一股難以言喻的暴怒,瞬間沖上心頭。
好!好一個瑞安縣!
好一個孫智!
當初他批閱公文時,考慮到瑞安縣遭受倭寇襲擾嚴重。
他特地在朝廷定下的稅賦基礎上,再行文減免,最終只收五成。
可就是這五成,竟也能將百姓逼到如此絕境!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橫征暴斂了,這是在敲骨吸髓!
陸明淵緩緩轉身,走回到那些被鎮遠營士卒看押著的衙役面前,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群死人。
他隨手指著那個嚇得癱軟在地的胖頭目。
“你,去縣衙。”
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告訴你們的知縣孫智,就說溫州知府陸明淵,在趙家村等他?!?/p>
“給他一個時辰?!?/p>
“一個時辰后,我若是在這里見不到他的人……”
陸明淵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就親自去縣衙,請他過來?!?/p>
那胖頭目聞言,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整個人如墜冰窟。
他哪里還敢有半句廢話,連滾帶爬地從地上起來。
他不顧自己是否還穿著官差的衣服,瘋了似的朝縣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
瑞安縣,夢春樓。
作為縣城里最負盛名的銷金窟。
即便是深夜,這里依舊是燈火通明,靡靡之音不絕于耳。
三樓最奢華的“天字一號”房內,更是春意盎然。
瑞安知縣孫智,正滿面紅光地摟著今年的花魁“醉月”,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花酒。
他那只肥膩的大手,早已不滿足于摟著纖腰。
此刻正在那層薄如蟬翼的輕紗下游走,引得懷中美人嬌喘連連。
“孫大人……您真是壞死了……”
醉月媚眼如絲,吐氣如蘭。
“哈哈哈哈,”孫智得意地大笑,只覺得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秋糧入庫,銀子到手,美人入懷。
這日子,比神仙還快活!
想到得意處,他更是心頭火熱,一把將醉月橫抱起來,就要往內室的牙床走去。
“小美人兒,春宵一刻值千金,咱們可不能浪費了……”
就在這時,“砰砰砰!”一陣急促到近乎瘋狂的敲門聲響起。
“誰他娘的這么不開眼!”
孫智的興致被打斷,頓時勃然大怒。
門外,一個衙役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恐懼,尖厲地響起:
“大……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滾!天塌下來也等本官辦完事再說!”
孫智不耐煩地吼道。
“大人!是……是溫州府的陸大人!冠文伯陸明淵!”
“他……他帶著鎮海司的大軍,到……到趙家村了!”
“他讓您……讓您一個時辰之內,立刻趕去見他!”
“否則……否則他就要親自來縣衙……請您過去!”
“哐當”一聲,孫智手中的酒杯摔落在地,碎成了幾片。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酒意剎那間醒了一大半,整個人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遍體生寒。
陸明淵?
他怎么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