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港的碼頭上,旌旗獵獵,人聲鼎沸。
鄧玉堂一身明光鎧,腰懸佩刀,站在旗艦“鎮(zhèn)海號”的船頭,面容堅毅,目光如炬。
他身后,是五千名披堅執(zhí)銳的溫州水師將士。
他們或立于甲板,或搖動船櫓,一張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寫滿了肅殺與決絕。
七十艘大小戰(zhàn)船,如一片移動的鋼鐵森林,緩緩駛離港口,向著那座名為“披山”的島嶼,碾壓而去。
陸明淵立于碼頭最高處的望樓之上,海風(fēng)吹拂著他的官袍,獵獵作響。
他沒有說什么鼓舞士氣的話,也沒有舉行什么繁瑣的祭祀儀式。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那支承載著無數(shù)人希望與未來的艦隊,漸漸消失在海天一線之間。
直到最后一抹船帆的影子也融入了蔚藍的背景,他才緩緩轉(zhuǎn)身,對身旁的裴文忠道:“回府。”
“是,伯爺?!?p>返回溫州府衙的路上,陸明淵一言不發(fā),只是閉目養(yǎng)神。
裴文忠跟在身后,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他知道,此刻的伯爺,心神皆在那支遠征的艦隊之上。
回到那間熟悉的書房,陸明淵坐于案后,神情依舊平靜,但眉宇間卻多了一絲揮之不去的凝重。
裴文忠親自為他奉上熱茶,這才躬身稟報道:“伯爺,有幾件事,需向您回稟?!?p>“講?!标懨鳒Y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
“其一,牛邙山那邊的紡織廠,如今已恢復(fù)了規(guī)模。”
“咱們從流民中招募了不少熟練的女工,又添置了一百多臺織機,如今每月可穩(wěn)定產(chǎn)出上等絲綢兩百匹?!?p>“按照伯爺?shù)姆愿?,這些絲綢都已入了鎮(zhèn)海司的庫房,并未流入市面?!?p>陸明淵點了點頭,這是他計劃中的一環(huán)。
絲綢、茶葉、瓷器,這些都是海貿(mào)中最緊俏的貨物,也是他未來撬動浙江經(jīng)濟格局的籌碼。
“其二,”裴文忠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興奮。
“自伯爺您頒布‘海貿(mào)新政’以來,從內(nèi)地各省趕來的商人是越來越多了?!?p>“他們都在觀望,都在等待。只要鄧總兵此戰(zhàn)功成,咱們的航道一開,這些人手中的銀子,就會像潮水一樣涌入溫州!”
“下官粗略估算過,單是商稅一項,溫州府每年至少能多出數(shù)百萬兩白銀的進項!”
陸明淵臉上露出一抹微笑,贊許道。
“文忠,這些時日辛苦你了。紡織廠、招商引資,千頭萬緒,你都處置得井井有條,當(dāng)記一大功。”
聽到伯爺?shù)目滟?,裴文忠臉上卻不見喜色,反而閃過一絲尷尬與為難。
他躬著身子,遲疑了片刻,才低聲道。
“伯爺謬贊,下官愧不敢當(dāng)。只是……只是還有一事,下官不知該如何開口,還需伯爺親自定奪?!?p>他說著,不自覺地瞥了一眼侍立在書房門口的幾名衙役,眼神中透著明顯的顧慮。
陸明淵何等敏銳,瞬間便捕捉到了他這一絲不自然的神情。
他放下茶杯,心中了然,看來此事頗為私密,不便讓外人聽聞。
“你們都先下去吧?!彼胤愿赖?。
“是!”幾名衙役躬身應(yīng)諾,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房門。
陸明淵的目光重新落在裴文忠身上,語氣平和。
“把門窗也關(guān)上?,F(xiàn)在,可以說了?!?p>“是。”
裴文忠依言關(guān)好門窗,書房內(nèi)的光線頓時暗淡了幾分,也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嘈雜。
他深吸一口氣,從袖中取出一封封好的書信,雙手捧著,恭敬地遞到陸明淵面前。
“伯爺,是……是您家鄉(xiāng)的人來了。”
“陸家村?”陸明淵的眉頭微微一挑。
“正是?!迸嵛闹尹c頭道。
“兩天前,一行幾十人到了鎮(zhèn)海司衙門,說是您的族人,求見伯爺。”
“當(dāng)時您正與譚大人商議軍機要事,下官不敢打擾,便自作主張,將他們安置在了城中的春來客棧?!?p>“一切用度,小人都已經(jīng)墊付,并未走鎮(zhèn)海司的賬目?!?p>“昨日,下官抽空去客棧探望了一番?!?p>“他們說,是奉了您父親的囑托而來,具體事宜,都在這封信里,請伯爺過目便知?!?p>裴文忠將信輕輕放在桌案上,低著頭,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但他心里卻跟明鏡似的。
這種事,他見得太多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先前知府的七大姑八大姨,哪個沒在府衙里混個差事?
更何況是陸明淵這位權(quán)傾浙江的冠文伯、鎮(zhèn)海司提督。
來人無非就是想求個出身,謀個前程。
憑伯爺如今的地位,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安排幾個人進鎮(zhèn)海司當(dāng)個校尉,或者在溫州府里給他們尋個鋪面做生意,照拂一二,簡直易如反掌。
可正因如此,裴文忠才感到為難。
他追隨陸明淵日久,深知這位年輕的伯爺,雖然行事霸道,手段凌厲,但骨子里卻是個極有原則,甚至有些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鎮(zhèn)海司上下,選官用人,無一不是唯才是舉。
若是為了私人情面,壞了規(guī)矩,恐怕會引得伯爺不快。
所以,他才要提前來探探口風(fēng),看看伯爺究竟是個什么章程。
陸明淵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信封是尋常的麻紙,上面沒有署名。
他沉默了片刻,伸出手,將信拿起。
拆開信封,抽出信紙。
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是父親陸從文親筆所書。
父親的字談不上多好,一筆一劃,樸實無華,就像他的人一樣,憨厚而真誠。
信中的內(nèi)容,也與裴文忠的猜測大同小異。
父親在信里說,自他成了伯爺之后,陸家村乃至整個江陵縣都與有榮焉。
村里的幾戶本家,日子過得艱難,聽聞他在溫州大展宏圖,便動了心思,想來投奔。
父親是個心軟的人,念著同宗同族的情分,不忍拒絕。
他自掏腰包,拿出了五百兩銀子,作為這些族人來溫州的盤纏和啟動資金。
信的末尾,父親用懇切的語氣寫道。
“淵兒,為父知你身居高位,當(dāng)以國事為重,不應(yīng)為私情所累?!?p>“但這些人,皆是看著你長大的叔伯兄弟,若有余力,還望你能為他們在溫州尋一條生路,給口飯吃便好?!?p>“至于陸家村是否要舉族搬遷,還要看他們此番能否在溫州站穩(wěn)腳跟……
看完信,陸明淵久久沒有言語。
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那粗糙的信紙。
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父親那張憨厚樸實的臉龐,耳邊似乎又響起了他那略帶笨拙的叮嚀。
書房內(nèi),靜得落針可聞。
裴文忠垂手侍立一旁,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悄悄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陸明淵的神情。
陸明淵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許久,陸明淵才將信紙緩緩折好,重新放入信封,置于桌角。
他抬起頭,看向裴文忠,目光清澈,語氣淡然。
“文忠,你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
裴文忠心中一凜,知道這是伯爺在考校自己。
他不敢怠慢,連忙躬身道:“下官愚鈍。此事全憑伯爺圣裁?!?p>“呵呵,”陸明淵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但說無妨,說錯了,我也不怪你?!?p>得了這句話,裴文忠才稍稍定心。
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開口道:“下官以為,此事……可分兩面來看?!?p>“哦?說來聽聽。”
陸明淵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是。”裴文忠組織了一下語言,繼續(xù)說道。
“于情,他們是伯爺?shù)淖迦?,千里迢迢前來投奔,若置之不理,未免顯得伯爺涼薄,傳出去亦不好聽。”
“于理,鎮(zhèn)海司乃朝廷公器,若無功勞,僅憑親族關(guān)系便授予職位,恐難服眾,亦有違伯爺您素來的行事準則?!?p>“所以,下官斗膽揣測,伯爺?shù)囊馑?,是既要安頓好他們,又不能壞了規(guī)矩。”
陸明淵眼中的贊許之色一閃而過。
裴文忠此人,不僅做事沉穩(wěn),更能精準地揣摩上意,是個難得的干才。
“那你覺得,如何才能兩全?”陸明淵追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