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Z陸明淵見狀,并未立刻去扶,而是側身讓開半步,不受此大禮。
他目光沉靜如水,聲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本官受的是朝廷俸祿,食的是萬民之粟,為民申冤是分內之職,當不得如此大禮。趙天成,你且起來說話。”
他大手一揮,對著身后黑壓壓的人群朗聲道。
“本官要進去查明真相,是非曲直,一看便知!現在,立刻讓開道路!”
“大人不可!”
“大人三思!”
陸明淵身后的幾名衙役臉色大變,急忙上前一步,攔在他的身前。
為首的班頭焦急地拱手道。
“大人,里面情形不明,這些力工個個手持兇器,怒火中燒。”
“您金枝玉葉,萬萬不可輕易涉險!萬一……萬一有個好歹,我等萬死莫辭啊!”
另一名衙役也附和道:“是啊大人!等鄧將軍的溫州衛到了,將此地團團圍住,再進去也不遲!”
在他們看來,陸明淵此舉無異于羊入虎口。
這些碼頭上的苦哈哈,平日里為了幾文錢都能拼命。
如今死了兄弟,更是紅了眼,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做出什么瘋狂的舉動來。
陸明淵卻只是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搖了搖頭。
等溫州衛?
那只會讓矛盾更加激化。
他深知,大乾朝的百姓,尤其是這些底層的勞動者,骨子里是何等的淳樸。
他們敬畏官府,卻也最恨官府的欺壓。
若非被逼到了絕路,誰又愿意豁出性命去對抗朝廷?
今日之事,表面看是力工與商行護衛的械斗,根子上卻是本地勞力與外來資本的利益沖突。
這種事情,用強權去鎮壓,只會埋下更深的禍根。
唯有以理服人,以公道平息眾怒,方是上策。
這便是他敢于只身犯險的底氣所在。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也相信自己上任以來在溫州府積累的官聲。
他不再理會身后衙役的勸阻,目光徑直望向剛剛起身的趙天成,聲音平靜而堅定。
“趙天成,你,帶路!”
趙天成被陸明淵這份膽氣深深折服,他本就是個直腸子的漢子,最敬佩的就是有擔當的好漢。
此刻見這位年輕的知府大人竟敢不帶一兵一卒,只身進入他們力工的包圍圈,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轉過身,對著身后成百上千的兄弟們吼道。
“都給老子讓開!讓陸大人進去!”
他聲如洪鐘,那些原本還面帶猶豫和警惕的力工們,看著陸明淵那坦蕩無畏的身影。
再看看自己人趙天成的決斷,終于還是緩緩向兩側退開,讓出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通道。
“大人,請!”
趙天成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陸明淵身后的衙役們見狀,急忙想要跟上,卻被趙天成和他身邊的幾個壯漢伸出粗壯的臂膀攔住了。
“我們只信陸大人一個!”
趙天成甕聲甕氣地說道,眼神里帶著不容商量的決絕,“其他人,不能進去!”
衙役們頓時急了,還想爭辯。
陸明淵卻回過頭,對他們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跟來。
隨后,他點了點頭,再無半分遲疑,邁開步子,獨自一人走進了那條由憤怒人群組成的通道。
不遠處,被擋在外圍的同知崔穎,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整個人都看傻了。
他出身世家,自幼所學的便是明哲保身、趨利避害之道。
在他看來,為官者當愛惜羽毛,更要愛惜性命,似陸明淵這般將自己置于險境的行徑,簡直是瘋了!
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無法理解,更不敢效仿。
陸明淵緩步前行,兩側是無數雙復雜的眼睛,有憤怒,有悲傷,有懷疑,也有著一絲絲的期盼。
力工們手中緊握的扁擔、鋤頭,幾乎就擦著他的官袍而過,鋒利的刃口在夕陽下泛著冰冷的光。
然而,他面色如常,步履沉穩。
那股從容不迫、淵停岳峙的氣度,無形中形成了一股強大的氣場,壓過了周遭所有的喧囂與戾氣。
人群不自覺地為他屏住了呼吸,原本鼎沸的人聲,此刻竟是一片死寂。
只剩下江風吹拂旗幡的獵獵聲,以及陸明淵官靴踏在石板上的清脆回響。
終于,他走出了人群,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只見寬闊的碼頭之上,已是狼藉一片。
鮮血染紅了青石板,破碎的木箱、斷裂的扁擔隨處可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與汗水混合的刺鼻味道。
整個沖突現場被清晰地分成了兩個陣營。
最外圍,也就是陸明淵剛剛走出的地方,是趙天成帶領的力工們。
在他們身前,三具冰冷的尸體用破草席蓋著,并排橫陳在地。
尸身已經被江水泡得發白腫脹,面目可怖,其中一具尤為年輕,看上去年紀不過十七八歲。
而在碼頭的最里側,靠近一艘艘巨大福船的地方。
幾十名身穿統一勁裝的護衛,正背靠著堆積如山的貨物,組成了一道臨時防線。
他們個個手持鋼刀,神情緊張地與力工們對峙著,不少人身上也帶著傷,顯然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
陸明淵的目光沒有在那些護衛身上停留,而是徑直走到了那三具尸體旁邊。
他蹲下身,不顧尸體散發出的腥臭,親手揭開了一角草席,露出了那個年輕死者的臉。
那是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龐,此刻卻雙目圓睜,充滿了驚恐與不甘。
一股無名火從陸明淵心底騰起,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愈發冰冷。
他緩緩站起身,轉頭看向跟上來的趙天成,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股壓抑的怒火。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趙天成看著本家侄子阿東的尸體,虎目含淚,雙拳捏得咯咯作響。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翻涌的情緒,用嘶啞的嗓音,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大人,您要為我們做主啊!”
趙天成悲憤地說道。
“這兩個月,從外地來的趙家和劉家的商行,來咱們溫州賺錢,轉賣絲綢和瓷器,銷往京都。”
“活計多了,本是好事,可他們卻不當咱們是人看!”
“他們找的管事,叫王麻子,心黑得流油!”
“說好了的工錢,一拖再拖,到頭發下來的時候,每個人都被克扣了三成!”
“我們去找他理論,他非但不給,還罵我們是臭苦力,命比紙賤!”
“今天下午,我侄子阿東氣不過,又去找他要個說法。”
“那王麻子仗著有護衛撐腰,竟然……竟然讓人活活把阿東給打死了!”
“打死了還不算,還把他的尸首扔進了江里!”
說到這里,趙天成再也控制不住,一個七尺高的漢子,竟當著陸明淵的面,涕淚橫流。
“我們聞訊趕來,只想討個公道,把阿東的尸首撈上來。”
“可他們呢?他們非但不認,還動手打人!我們又有兩個兄弟,失足掉進了江里,再也沒上來……”
他指著那三具尸體,悲愴地吼道。
“大人,您看!這就是他們給的公道!三條人命啊!”
“就為了那點被克扣的血汗錢!這還有沒有天理!還有沒有王法!”
“血債血償!”
“殺了他們!”
趙天成的話,再次點燃了身后力工們的怒火,人群騷動,殺氣再次彌漫開來。
陸明淵緩緩抬起手,往下壓了壓。
一個簡單的動作,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騷動的人群竟奇跡般地再次安靜了下來。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了對面那群護衛的身上。
“趙家和劉家的管事,是誰?站出來回話!”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碼頭。
護衛們一陣騷動,面面相覷,卻無人敢應聲。
陸明淵的眼神驟然變冷,如同臘月的寒冰:“本官再說一遍,管事的,站出來!莫非要本官親自去請你嗎?”
話音中,已帶上了一絲凜冽的殺意。
終于,從貨物堆后面,一個身材瘦小、留著兩撇鼠須的中年男人,在幾個護衛的簇擁下,戰戰兢兢地走了出來。
他穿著一身綢緞,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正是趙天成口中的王麻子。
王麻子遠遠地對著陸明淵拱了拱手,強作鎮定地喊道。
“小人王平,見過知府大人。大人,您莫要聽這些刁民胡言亂語!”
“是他們先聚眾鬧事,沖擊碼頭,我們……我們只是自衛而已!”
“自衛?”
陸明淵冷笑一聲,指著地上的三具尸體。
“那你告訴本官,這三條人命,又作何解釋?”
王麻子眼神閃爍,狡辯道。
“這……這是他們自己失足落水的,與我們無關!”
“至于那個叫阿東的,是他自己偷竊商行貨物,被我們發現后,畏罪投江自盡!這些人是借機敲詐勒索!”
“你放屁!”
趙天成聞言,勃然大怒,指著王麻子破口大罵。
“王麻子!你這個天殺的畜生!阿東才十七歲!他為人最是老實!怎么可能偷東西!”
“是你!是你昧了良心,克扣工錢,還打死了人!你敢不敢讓官府的仵作來驗尸!”
“驗就驗!誰怕誰!”
王麻子色厲內荏地吼道,但眼神深處卻透著一絲慌亂。
陸明淵將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已然有了判斷。
他不再理會雙方的爭吵,而是轉身對身后的衙役高聲下令。
“傳本官命令!立刻傳喚府衙仵作,即刻趕到寧遠碼頭驗尸!”
“另外,將趙家、劉家在溫州府的所有主事之人,全部給本官‘請’到府衙大堂!”
“一刻鐘之內,本官要見到人!”
“最后,通知鄧玉堂將軍,讓他派一百精銳,將此地所有商行護衛,全部繳械看押!”
“但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一連三道命令,清晰果決,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原本還囂張跋扈的王麻子,聽到“格殺勿論”四個字,瞬間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而那些碼頭力工們,則爆發出了一陣震天的歡呼。
“陸大人英明!”
“青天大老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