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看似簡單的晚飯,其掀起的波瀾,卻遠比想象中要深遠。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的鳥兒,在第二日清晨便飛遍了狀元府的每一個角落。
那些被分派在各處的下人、仆役、丫鬟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時,眼神里都多了一種名為“希望”的東西。
原來,在這位年輕得過分的小伯爺眼中,下人也是人。
原來,只要你做得好,就能得到那份足以讓任何人眼紅的體面。
一時間,整個府邸的風氣為之一清,所有人都鉚足了勁,想要在主家面前表現(xiàn)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陸明淵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變化,但他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他知道,一顆種子已經(jīng)埋下,現(xiàn)在要做的,便是靜待其生根發(fā)芽。
而緊隨這種內(nèi)部變化而來的,是來自外部世界的滾滾浪潮。
自他翰林院應卯的第三天起,狀元府門前的車馬,便開始絡繹不絕。
整個京都的官場,仿佛都從這位十二歲狀元郎的橫空出世中,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最先登門的是禮部右侍郎府上的管家。
這位管家年約五旬,滿臉堆著恰到好處的笑容,遞上了一張燙金的名帖,以及一份厚厚的禮單。
禮單上的物件,從前朝的名家字畫,到上等的湖筆徽墨,再到一對溫潤剔透的和田玉佩,無一不是精品,價值不菲。
“我家侍郎大人說了,陸伯爺乃是文曲星下凡,國之棟梁。些許薄禮,不成敬意,只為賀伯爺大魁天下之喜。”
陸明淵身著一身素凈的常服,親自將管家迎入偏廳,奉上清茶。
他仔仔細細看完了禮單,又將名帖鄭重收好,隨后微笑著將禮單推了回去。
“有勞侍郎大人掛懷,明淵感激不盡。然學生初入官場,寸功未立,實不敢受此厚禮。”
他頓了頓,從禮單上指了一方硯臺,“若是大人不棄,這方‘松煙’硯臺,學生便厚顏收下了。”
“學生平日習字,正缺一方好硯,也算不辜負了侍郎大人的拳拳愛才之心。”
那管家愣住了。
他迎來送往多年,見過假意推辭的,也見過半推半就的。
卻從未見過像陸明淵這般,只挑其中最不值錢、卻又最顯風雅的一件收下的。
這番操作,既給了禮部侍郎面子,表明心意領了,又守住了自己的清名。
同時還點明了自己“讀書人”的本分。
滴水不漏,毫無破綻。
管家心中暗凜,對眼前這個少年的評價,瞬間又高了三分,只得連連稱是,帶著其余禮物告辭離去。
有了禮部侍郎的開端,接下來半個月,工部、刑部、兵部……六部九卿紛紛接踵而至!
除了幾位身居高位輕易不露面的巨頭,其余但凡在京中有些頭臉的官員,幾乎都派人前來送禮道賀。
而陸明淵的應對,如出一轍。
金銀玉器,一概不收。
古玩字畫,分文不取。
他只收那些筆墨紙硯,或是幾本孤本古籍。
收下的禮物,價值絕不超過十兩銀子,卻又件件都透著一股文人風骨。
這份名單,連同他收下的禮物,每日都會由若雪詳細記錄在冊。
一時間,“冠文伯清廉如水,雅致如竹”的名聲,在京都官場悄然傳開。
官場之后,便是世家。
與官員們或試探、或拉攏的目的不同,京都各大世家的來意要直接得多——聯(lián)姻。
十二歲的伯爵,圣眷正濃的狀元郎,未來幾乎是板上釘釘?shù)膬?nèi)閣重臣。
這樣的金龜婿,打著燈籠都難找。
各府的夫人們、小姐們,借著各種由頭前來拜訪。
她們帶來的不再是俗氣的金銀,而是親手縫制的香囊、精心烹制的糕點。
言談舉止間,總會有意無意地提起自家那位“年方二八,嫻靜淑良,頗通文墨”的女兒或侄女。
對此,陸明淵的態(tài)度更加明確。
他一概以“年歲尚幼,圣上令我在翰林院潛心讀書,不敢分心他顧”為由,婉拒了所有好意。
這理由無懈可擊!
誰敢說讀書上進是錯的?
誰又敢質(zhì)疑皇帝的安排?
那些世家夫人們,也只能悻悻然而歸,心中卻對這個不為女色所動的少年,愈發(fā)高看一眼。
最后登門的,是那些嗅覺最靈敏的商人們。
他們不像官員那般需要遮掩,也不像世家那般講究體面。
他們帶來的,是成箱的黃金白銀,是京郊良田的地契,是繁華街市的鋪面。
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燒冷灶,結(jié)善緣。
對于這些商人,陸明淵的態(tài)度最為決絕。
他甚至不見人,只讓林武出面,將禮物原封不動地退回,并傳一句話。
“心意領了,不交權貴,不通商賈,這是本官的規(guī)矩。”
一句話,斬斷了所有商人的念想。
半個月下來,狀元府門庭若市。
陸明淵卻幾乎沒收下任何值錢的東西,反而將自己的名聲,擦拭得愈發(fā)明亮。
……
紫禁城,西苑。
這里不同于前朝金鑾殿的威嚴肅穆,亭臺樓閣,水榭假山,處處透著一股出塵的仙氣。
當今天子嘉靖,癡迷道教,常年在此處清修。
一間陳設簡潔的靜室內(nèi),青煙裊裊,龍涎香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
身穿一身寬大道袍的嘉靖皇帝,正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上,閉目養(yǎng)神。
他的面容清瘦,長須垂胸,看上去不像帝王,反倒像個得道高人。
大太監(jiān)呂芳,如同影子一般,悄無聲息地跪坐在他的身側(cè),手中捧著一卷剛剛送到的密報。
靜室里,只有香爐中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嗶剝聲。
許久,嘉靖才緩緩睜開眼睛,那雙看似渾濁的眸子里,卻閃過一絲洞察世事的精光。
“說吧,那個小家伙,最近又在折騰什么?”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久不開口的沙啞。
呂芳連忙將密報奉上,同時低聲回稟。
“回皇爺,這是錦衣衛(wèi)呈上來的,關于冠文伯這半個月來的動向。”
嘉靖沒有接,只是淡淡道:“念。”
“是。”
呂芳清了清嗓子,將密報上的內(nèi)容一字不漏地念了出來。
從禮部侍郎送的玉佩,到張家小姐送的香囊,再到萬寶齋老板送的黃金,事無巨細,一一在列。
念完之后,呂芳又補充道。
“如今京中都在傳,說陸伯爺少年老成,不貪財,不好色,有上古君子之風。”
靜室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
嘉...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極有韻律的“篤篤”聲。
“呂芳,你怎么看?”
他忽然開口問道。
呂芳心中一凜,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說道。
“奴婢以為,陸伯爺此舉,大有深意。他拒重禮而收輕禮,是為‘不貪’;拒美意而專心學問,是為‘不淫’。”
“面對各方勢力,應對得體,不親近,也不得罪,這份城府,這份世故,遠超其年歲。少年天驕,名不虛傳。”
他這番話,幾乎是把陸明淵夸上了天。
誰知,嘉靖聽完,卻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城府?世故?”
他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不過是年輕人喜好名聲,故作清高罷了。”
“他如今根基未穩(wěn),如無根之萍,自然要愛惜羽毛,給自己博一個好名聲。這名聲,就是他的護身符。”
“真等他到了高拱、張居正那個年紀,入了閣,掌了權,自然就會明白什么叫‘和光同塵’,什么叫‘身不由己’。”
嘉靖的語氣中,充滿了過來人的洞悉與不屑,仿佛已經(jīng)看透了陸明淵數(shù)十年后的模樣。
呂芳聞言,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不敢再接話。
他知道,天子之言,不可揣測。
然而,就在呂芳以為皇爺對陸明淵的評價僅止于此的時候,嘉靖的話鋒卻猛地一轉(zhuǎn)。
他罵了兩句,聲音卻又緩和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罕見的贊許。
“不過……十二歲的年紀,就能想到用‘名聲’這把劍來保護自己,而不是被眼前的富貴榮華迷了眼,倒也算是個可造之材。”
他睜開的雙眼中,精光湛然,仿佛能穿透宮墻,看到那個在書房里揮毫潑墨的少年。
“呂芳。”
“奴婢在。”
“傳朕的旨意給陸炳,讓他手下的錦衣衛(wèi)盯緊一些。”
嘉靖的聲音陡然變得嚴肅起來。
“這個陸明淵,是上天賜給我大乾的禮物,是數(shù)千年來不曾出現(xiàn)過的天驕種子。”
“朕要看著他,一步步長成參天大樹。”
他的聲音在安靜的靜室中回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現(xiàn)在就是一塊璞玉,朕要親自雕琢。”
“絕不能讓嚴嵩那幫蠹蟲,或是徐階那些所謂的清流,把他給毀了!”
“他們那些黨同伐異的腌臢手段,別沾到朕的狀元郎身上!”
呂芳聞言,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整個人都懵了。
他跟在嘉靖身邊幾十年,從未聽過皇爺對任何一個臣子,有過如此之高的評價!
天賜的禮物!
數(shù)千年的天驕!
這……這是何等的圣眷!
呂芳瞬間明白了,陸明淵在皇爺心中的分量,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他不僅僅是一個有才華的臣子,更像是皇爺親自種下的一棵樹,一個寄托了某種期望的未來!
“奴婢……奴婢遵旨!”
呂芳深深地叩首在地,聲音都帶著一絲顫抖。
他知道,從今天起,陸明淵這個名字,在錦衣衛(wèi)的密檔中,將從“關注”級別,直接提升到最高等級的“護佑”!
而此刻的狀元府里,陸明淵對發(fā)生在西苑的這一切,一無所知。
他送走了今日最后一波客人,正站在書房的窗前,看著庭院中那棵不知名的老樹。
暮色四合,晚風習習,吹得樹葉沙沙作響。
他知道,自己這半個月的所作所為,必然已經(jīng)一字不差地擺在了某位大人物的案頭。
他也知道,整個京都,無數(shù)雙眼睛正盯著自己,審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但這又如何?
他要的,本就不是眼前的浮華。
清高也好,世故也罷,都不過是手段。
在這盤名為“大乾”的棋局上,他才剛剛落下第一顆子。
真正的棋局,還未開始。
他收回目光,重新回到書案前,攤開一張宣紙,提筆蘸墨。
筆尖落下,一行沉穩(wěn)而有力的字跡,在紙上緩緩呈現(xiàn)——
“潛龍在淵,待時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