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夫子將陸明淵攙扶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何須言謝?你既有此天賦,老夫又豈能任其蒙塵?這便是老夫的私心,想看你這塊璞玉,能被雕琢成何等美器!”
然而,感動之余,趙夫子的話也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瞬間壓在了陸明淵的心頭。
縣試案首,府試案首,再到院試案首,這又豈是易事!
壓力,如潮水般涌來。
一方面,是趙夫子對他的信任。
若他不能達到趙夫子所期望的高度,豈不是辜負了這份深情厚誼?
另一方面,是那位“榜眼”的赫赫威名。
進士出身,當年的榜眼,如今至少也是朝廷五品的大員。
這等人物,如天上的星辰,高不可攀。
若能拜入其門下,自然是鯉魚躍龍門,前途無量。
但若自己達不到那標準,恐怕連面都見不到,更遑論拜師
陸明淵深吸一口氣,帶著露水濕氣的空氣,冰涼地灌入肺腑,讓他混沌的思緒漸漸清明。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父親陸從文憨厚疲憊的臉龐,母親王氏溫婉卻帶著憂慮的眼神,還有弟弟陸明澤那雙天真而依賴的眸子。
肩負著改變陸家命運的希望,肩負著王氏回王家認祖歸宗的期盼,更肩負著自己在這異世立足,活出精彩的決心。
壓力,是雙刃劍。
它可以將人壓垮,也可以將人磨礪得更加鋒利。
陸明淵猛地睜開眼睛,目光如炬。
其中再無半分迷茫或怯懦,唯有熊熊燃燒的斗志。
他將這股沉重的壓力,瞬間轉化成了澎湃的動力。
他要做的,不是去想“能不能”,而是去想“怎么能”!
“夫子,學生告退?!?/p>
陸明淵再次行禮,語氣比之前更加堅定,“學生定不負夫子所望!”
趙夫子看著少年離去的背影,他微微一笑,捋了捋胡須,眼中閃過一絲期待。
回到家中,陸明淵沒有片刻停歇。
他徑直回到自己的小屋,點亮油燈,將趙夫子給他的那些往年狀元、榜眼、探花的文章,一篇篇地取出,鋪陳在桌上。
夜色漸深,屋外蟲鳴聲聲,屋內燈火通明。
他的手,輕輕撫過那些墨跡斑駁的紙張,仿佛能感受到前人筆墨間的智慧與氣勢。
“狀元之文,其結構嚴謹,立意高遠,遣詞造句更是爐火純青?!?/p>
陸明淵喃喃自語。
他沒有直接去模仿,那不是他。
他的優勢,在于超凡的分析能力和過目不忘的本領。
他將這些文章,一篇篇地“刻”入腦海。
那些晦澀難懂的典故,他只需一眼便能知其出處;
那些精妙的邏輯推演,他只需一讀便能洞悉其精髓。
他如同一個最精密的拆解師,將每一篇狀元文章,都拆解成最基本的模塊。
破題的技巧,承題的鋪墊,起講的引人入勝,入題的立意深遠,以及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之間,那環環相扣、層層遞進的邏輯鏈條。
陸明淵很快發現,這些狀元文章,除了結構上的精妙,其“立意”的高度,更是遠超尋常。
他們不僅關注縣域民生,更將目光投向了府域乃至整個大乾王朝的社稷。
他們引經據典,往往能從圣賢之言中,挖掘出對當下時局的深刻洞察和解決之道。
他開始嘗試在腦海中,將不同狀元文章的“破題”與另一篇的“承題”結合,將一篇的“起講”與另一篇的“中股”嫁接。
這種學習方式,對于擁有過目不忘天賦的陸明淵而言,簡直是如魚得水。
他不需要反復抄寫,更不需要死記硬背。
他只需要“看”,然后“理解”,然后“重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窗外的月亮從東邊升起,又緩緩西沉。
當第一縷晨曦透過窗欞,照亮書桌時,陸明淵的眼睛依然明亮,沒有一絲疲憊。
他的精神力,在穿越后得到了極大的強化,每天需兩個時辰的睡眠,便能精力充沛。
他合上最后一篇文章,眼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
“縣試案首,府試案首……”
他輕聲念叨著這兩個目標。
“榜眼門生……”
“我全都要!”
……
清晨,當第一縷熹微的晨光出現,陸明淵便已端坐。
他的右手執筆,腕力沉穩,筆鋒在宣紙上游走。
他的書法,不再是最初的稚嫩與生澀,那橫豎撇捺間,漸漸有了規矩,有了章法。
字跡方正,間架結構勻稱,整齊劃一,一絲不茍。
趙夫子前來考校,看著陸明淵鋪開的字帖,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喜。
他捻須頷首,目光落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幾個字上。
每一個字都寫得端正有力,卻又帶著一種內斂的鋒芒,仿佛被刻意壓制,不使其外露。
“明淵啊,你這筆法,漸入佳境啊?!?/p>
趙夫子輕撫紙面,語氣中帶著贊嘆。
“尋常人要練上足月,方能有此等進步。你十日之間,便已至此,天賦異稟,當真可喜可賀?!?/p>
他頓了頓,又道:“字如其人,亦如其心。你如今的字,如方正君子,規矩森嚴,卻少了幾分靈動與銳氣?!?/p>
“不過無妨,這并非缺點,練字初期,便是要先求規矩?!?/p>
“至于那所謂的‘風格’,那‘銳氣’,那‘鋒芒’,絕非照貓畫虎能的?!?/p>
“它需要你經歷世事,有所感悟,方能自然而然地融入筆端,成就獨屬于你陸明淵的風骨?!?/p>
“否則,永遠都只是邯鄲學步,拾人牙慧?!?/p>
陸明淵躬身受教,心中了然。
他知道,趙夫子說的是真理。
他前世的經驗告訴他,任何技藝的最高境界,都是技近乎道,融會貫通,最終形成自己的獨特印記。
而這,需要時間的沉淀,更需要閱歷的磨礪。
趙夫子見他神色沉靜,眼中并無半分急躁,更是滿意。
他隨即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書法一道,你已能穩定。但科舉之道,文章才是根本。這五日來,你將老夫所給的那些狀元榜眼之文,想必已爛熟于心了?”
陸明淵眼中閃過自信的光芒,點頭道。
“學生已將其拆解、重構,盡數銘記于心。”
“好!”
趙夫子撫掌而笑,從袖中取出一張泛黃的紙卷,小心翼翼地展開。
那紙卷上,墨跡清晰,是十年前大乾王朝一次科舉考試的試題。
“今日,老夫便以這十年前的試題,考教你一番。”
趙夫子指著紙卷上的字,沉聲道。
“此題乃是以儒家經典《論語》為題,其中經義部分,你且先默寫出來。至于文章題,便是這句——《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p>
陸明淵接過試題,目光只是一掃,便將那題目盡收眼底。
他的精神力遠超常人,這等簡單的默寫與理解,對他而言,并無難度。
他提筆蘸墨,筆走龍蛇,將《論語》中與“修身正心”相關的經義,一字不差地默寫了出來。
趙夫子在一旁看著,不住地點頭。
陸明淵的記憶力,他早已見識過,但每一次親眼所見,仍舊讓他感到驚嘆。
待陸明淵默寫完畢,他收回紙卷,目光轉向了那篇文章題。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
陸明淵沒有急于動筆。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前世對心理學和行為學的認知,結合今生所學儒家經典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教誨,進行了一次深層次的“重構”。
片刻后,他睜開眼睛,眼中清明一片,已然胸有成竹。
筆尖輕觸紙面,墨跡緩緩洇開。
他開篇便直指核心,解釋了為何修身的前提在于“正心”——“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
這句《大學》中的經典論述,被他信手拈來,作為破題的引子。
他筆鋒一轉,闡明了內心不正,則一切外在的修養皆為虛妄,如同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文章中段,他引經據典,從《論語》的“克己復禮為仁”到《孟子》的“存心養性”,旁征博引,將圣賢之言化為己用,論證了內心端正與修養自身之間的緊密聯系。
他指出,正心并非一蹴而就,乃是日積月累,格物致知,在萬事萬物中體悟天理,在日常言行中砥礪心性。
陸明淵的行文,一板一眼,字字珠璣,邏輯鏈條嚴密得近乎刻板。
他沒有用華麗的辭藻,沒有加天馬行空的想象,只用他扎實的功底,對儒家經典的深刻理解來寫。
當他寫下最后一個字,筆尖輕點,收筆之時,屋外已是日上三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