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穿堂而過,帶著海水的咸腥與未散盡的鐵銹味,拂動著陸明淵的衣角。
他靜靜地站著,仿佛與這深沉的夜色融為了一體。
朱四的身影再次從陰影中顯現,他沒有立刻離去,而是沉聲補充道。
“伯爺,那份關于總督府的密報,卑職已經另行寫就,今夜便會與您的奏疏一同發出。”
“走的是緹騎最高等級的‘天字’密道,確保萬無一失。”
“好。”陸明淵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朱四那張被風霜刻畫過的臉上,忽然說道。
“朱百戶,此戰,錦衣衛的兄弟們居功至偉。若無你們提前拔除釘子,肅清內應,溫州之戰絕不會如此順利。”
“你將此次有功的兄弟列一份名單給我,待我的奏疏上達天聽,功賞批復下來之時,我一并為他們請功。”
朱四聞言,先是明顯一愣,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與暖意。
旋即,他便躬身一揖,連連擺手,態度堅決地回絕道。
“多謝伯爺厚愛!但……此事萬萬不可。”
他抬起頭,迎著陸明淵探尋的目光,苦笑一聲,解釋道。
“伯爺有所不知,我錦衣衛乃天子親軍,只對陛下一人負責。”
“自有我們內部的一套嘉獎和升遷體系,從不與地方軍政掛鉤,更不能受外臣的舉薦封賞。”
“這是太祖爺定下的鐵律,誰也不敢壞了規矩。”
“伯爺的心意,卑職和兄弟們心領了,但這功,我們不能要。”
這話語中透著一種無奈,卻也有一種不可動搖的驕傲。
他們是皇帝的刀,是黑暗中的影子,他們的榮耀與罪罰,皆出自君王一人,不與朝堂百官相干。
陸明淵瞬間便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這既是皇帝對錦衣衛的恩寵與信任,也是一種最為嚴苛的束縛與孤立。
讓他們永遠游離于正常的官僚體系之外,成為懸在所有人頭頂的索命利劍。
他沒有強求,只是點了點頭。
“是我考慮不周了。既然如此,我便不多言。”
“請朱百戶轉告兄弟們,他們為溫州百姓流的血,出的力,我陸明淵記在心里。”
“卑職一定帶到。”
朱四再次抱拳,聲音里多了一絲由衷的敬意。
“伯爺保重,卑職告退。”
話音落下,他身形一晃,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送走了朱四,后堂之內,又只剩下陸明淵一人。
他沒有立刻休息,而是重新坐回案前,將裴文忠白天送來的,關于溫州府的各項卷宗又重新鋪開。
戰后的重建,千頭萬緒。
民政、錢糧、治安、軍需……每一項都需要他這個名義上的最高長官來拍板定奪。
燭火搖曳,將他專注的身影投在墻上,少年的單薄肩膀,此刻卻仿佛扛起了一座城的重量。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中流逝,直到窗外的天色泛起一絲魚肚白。
三更的梆子聲遠遠傳來,陸明淵才擱下筆,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眉心。
他起身推開窗,清晨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許多。。
一夜未眠,他卻毫無困意。
離開府衙,走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腳下的青石板路還帶著露水的濕滑。
陸明淵的府邸,此刻燈火通明。
親兵為他推開大門,若雪早已提著一盞燈籠,俏生生地等在門口。
見到他回來,若雪清冷的眸子里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伯爺,熱水已經備好了。”
……
就在陸明淵返回府邸的同時,溫州城另一端的陳府,卻迎來了一位深夜到訪的不速之客。
陳府,溫州三大世家之一,底蘊深厚,府邸占地極廣。
亭臺樓閣,在月色下影影綽綽,宛如一頭蟄伏的巨獸。
書房內,檀香裊裊。
溫州陳家家主,年過半百的陳煜,正端著一杯雨前龍井,慢條斯理地吹著浮沫。
他的面容清癯,留著一撮打理得極為精致的山羊須,眼神猶如一口古井,深不見底。
在他的對面,坐著的正是剛剛經歷了家族劇變的沈家家主,沈子墨。
與陳煜的從容不同,沈子墨的臉上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焦灼與疲憊。
他親自綁了自己最得意的子侄送到錦衣衛詔獄,又獻上萬兩白銀,這才堪堪保住了沈家的根基。
這份壯士斷腕的決絕,讓他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十歲。
“陳兄,明人不說暗話。”
沈子墨沒有心情與他繞圈子,放下茶杯,開門見山。
“我今夜前來,所為何事,想必你心中已有數。”
陳煜呷了一口茶,淡淡道:“沈兄是想說……那位少年伯爺的事?”
“不錯!”
沈子墨重重的點頭,聲音壓得極低,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斷。
“溫州海域已經肅清,汪家一夜傾覆,這只是個開始!下一步,便是整個浙江,乃至整個東南沿海!”
“倭寇,完了!我們盤踞多年的那條路,也斷了!”
陳煜捻著胡須,不置可否,目光依舊平靜:“所以呢?”
“所以,我們必須另尋出路!”
沈子墨的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芒。
“漕海一體!這是國策,是那位伯爺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陛下欽點的陽謀!”
“汪家之死,就是殺雞儆猴,告訴我們所有人,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他身體前傾,一字一頓地說道。
“天,要變了!我們不能再抱著過去的老皇歷。”
“與其等著被他一個個清算,不如趁著現在他立足未穩,百廢待興,需要用錢、用人的時候,主動送上一份大禮,買一張新船的船票!”
陳煜終于放下了茶杯,古井無波的眼神中,泛起了一絲波瀾。
他不得不承認,沈子墨說的每一個字,都敲在了他的心坎上。
陸明淵來到溫州才多久?
先是以雷霆之勢,收攏民心,讓整個溫州的百姓都視其為救星。
緊接著,組建榮兵商會,將退伍的丘八和朝廷捆綁在一起,擰成一股誰也不敢輕易觸碰的勢力。
而后,借力打力,一夜之間便將盤踞舟山、稱霸海上的汪家連根拔起!
這一樁樁,一件件,哪里像是一個十二歲少年能做出來的事情?
其心智之妖,手段之老辣,簡直聞所未聞!
更可怕的是,他背后站著的是整個大乾朝廷,是嘉靖皇帝的意志。
“那位伯爺……想要什么?”
陳煜緩緩開口,聲音沙啞。
“他什么都想要。”
沈子墨冷笑一聲。
“他要錢,重建溫州,安置流民,犒賞三軍,哪一樣不是吞金巨獸?”
“他要人,要我們這些地頭蛇低下頭,為他的‘漕海一體’鋪路!”
“他更要名,要一份青史留名的不世之功!”
陳煜沉默了。
他知道,沈子墨說的是對的。
良久,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你想怎么做?”
看到陳煜終于松口,沈子墨精神一振,立刻道出了自己的計劃。
“汪家倒臺,我們兩家之前許諾給他的五十萬兩銀子,還差四十萬兩。”
“我們不僅要把這四十萬兩補上,還要主動加碼!再給五十萬兩。”
“明日一早,你我二人,親自送到他的府上!”
“再給五十萬兩?”
陳煜倒吸一口涼氣。
算上前面的,這可是要給出去一百萬兩,這幾乎是他們兩家流動資金的一半了。
“這五十萬兩,是投名狀!”
“我們不僅要給錢,還要表態,全力支持陸明淵在溫州的一切舉措,全力配合‘漕海一體’的推行!”
“需要人手,就出人手,需要船只,就出船只!”
陳煜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他盯著沈子墨,一字一頓地問。
“我們的利潤呢?”
“利潤,自然是有的。”
沈子墨的嘴角勾起一抹狐貍般的笑容。
“我們付出這么多,求的,自然是開海之后的回報。”
“漕海一體,利益巨大,我們不要多,只要兩成!”
“另外,我們需要伯爺的‘特權票擬’,確保我們兩家的商船,在未來的海貿中,能有一席之地,能安安穩穩地……做正經生意!”
特權票擬!
這四個字一出,書房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這相當于官方授權的特許經營權。
有了這個,他們就從過去偷偷摸摸的走私販,一躍成為官府庇護下的皇商!
身份地位,天差地別!
陳煜的眼睛亮了起來,心中飛快地盤算著。
用一百萬兩銀子和暫時的低頭,去換取一個光明正大的未來,以及漕海一體兩成的龐大利潤……這筆買賣,劃算!太劃算了!
“好!”陳煜猛地一拍桌子,下定了決心。
“就這么辦!沈兄,你我兩家同氣連枝,這一次,便賭一把大的!”
“賭那位少年伯爺,有容人之量,更有開天之能!”
沈子墨哈哈大笑起來,胸中的郁結之氣一掃而空。
“陳兄放心,這位冠文伯,絕非池中之物。我們今日的投資,日后必有百倍千倍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