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若是不信,盡可隨意考教一番,便知分曉。”
此言一出,學堂內(nèi)原本有些嘈雜的蒙童誦讀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瞬間安靜了下來。
幾雙好奇的眼睛,偷偷地從書本后面探出來,望向這對峙的師生。
趙夫子看著眼前這個身高尚不及自己胸口高的少年,心中的不悅漸漸被一種荒謬感所取代。
他執(zhí)教數(shù)十年,見過聰慧的,見過勤勉的,卻從未見過如此“狂妄”的。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像是在為自己的耐心倒數(shù)。
“好。”
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枯瘦的手指拈起了那本薄薄的《大學》,隨意翻開一頁,目光掃過,冷冷道:“‘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下一句。”
這句出自經(jīng)文中斷,前后文意關聯(lián)緊密,若是囫圇吞棗,極易混淆。
陸明淵幾乎沒有任何思索,清朗的聲音在寂靜的學堂里響起,字正腔圓,不疾不徐。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趙夫子愣住了。
對上了,分毫不差。
或許是巧合?
這孩子恰好記住了這一段?
趙夫子心中閃過這個念頭,隨即自己都覺得可笑。
他壓下心頭那絲異樣,不動聲色地合上《大學》,轉而拿起了《中庸》。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不再是隨口一提,而是直接翻到了篇末。
那里有他自己多年研讀后,用小楷朱筆寫下的幾行注解,用以闡發(fā)“中庸”之至理。
這些注解,是他個人的心得,別無分號,是辨別真?zhèn)蔚淖詈迷嚱鹗?/p>
“‘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此句之后,我注有一言,你且背來聽聽。”
這個問題,已然超出了單純背誦的范疇,更是對他觀察力與記憶力的雙重考驗。
陸明淵的目光微微垂下,仿佛在回憶那書頁上的墨跡,片刻之后,他抬起頭,眼神依舊清澈如初。
“夫子注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故圣人之路,始于足下跬步,終于天下太平。其心一也,其行一也。’”
當最后一個“也”字落下,趙夫子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仿佛有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響。
他握著書卷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如果說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是僥幸,那么這一次,連他親筆寫下的私注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這……這已經(jīng)不能用常理來解釋了!
作弊?
當著自己的面,如何作弊?
趙夫子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渾濁的老眼死死地盯著陸明淵。
那眼神里再無半分不悅與斥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駭然的震驚!
他想起了縣志里記載的那些神童逸事,想起了傳說中那些生而知之的圣賢。
難道,自己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學堂里,竟真的飛入了一只不凡的雛鳳?
學堂里的蒙童們大氣都不敢出,他們雖然聽不懂夫子與陸明淵在說什么,卻能清晰地感受到氣氛的凝重與詭異。
趙夫子激動的胸膛劇烈起伏,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他要看看,這塊璞玉,究竟是渾然天成,還是僅僅只有一塊光鮮的外殼。
他放下書,聲音因激動而略帶沙啞。
“背得好,背得極好。然,讀書之道,不止于記誦。我且問你,你既已通讀《大學》與《中庸》,可否說說,何為‘格物致知’?又如何將其用于修身齊家?”
這是一個引申的問題,考驗的是理解與融會貫通的能力。
這一次,陸明淵沉默了。
他那張沉靜的小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與年齡相符的茫然。
他前世的知識體系與此截然不同,而這一世,他接觸經(jīng)義的時間太短,所有的認知都還停留在文字的表面。
他可以像一臺精密的機器一樣復述每一個字,卻無法賦予這些文字深刻的內(nèi)涵。
空氣仿佛凝固了。
半晌,陸明淵抬起頭,沒有絲毫的掩飾與強辯,坦然地搖了搖頭,躬身一禮。
“回夫子,學生……不知。學生所讀之書甚少,積累淺薄,尚不能解其中深意。”
這句簡單干脆的“不知”,像是一盆冷水,澆在了趙夫子那幾乎要沸騰的心頭。
然而,這盆冷水非但沒有讓他失望,反而讓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他答不上來。
趙夫子只覺得額角滲出的冷汗,此刻竟有些冰涼。
若是這孩子連經(jīng)義的引申闡發(fā)都能對答如流,那自己這個夫子,還有何顏面站在這里?
怕不是要當場拜他為師了。
他終于徹底放松下來,癱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太師椅上,看著陸明淵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有欣慰,有慶幸,更有如獲至寶般的狂喜。
“好,好一個‘不知’!”
趙夫子撫掌而嘆,疲憊的臉上綻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明淵,你很好!”
他將桌上的書本重新整理好,鄭重地推到陸明淵面前。
“你,是天生的讀書種子。只是……起步太晚了些。”
趙夫子語氣中帶著一絲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種堅定的期許。
“記誦乃是根基,你已然擁有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優(yōu)勢。”
“接下來,你要做的,便是‘解’。多讀,多看,多思。”
“將這天下的書,都裝進你的腦子里,再用你的心去慢慢地品,慢慢地悟。”
他站起身,拍了拍陸明淵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道。
“從今往后,老夫會傾囊相授,助你走上這條青云路!”
“多謝夫子!”
陸明淵深深一揖,這一拜,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在這條艱難的科舉路上,終于有了一位真正的引路人。
告別了趙夫子,陸明淵捧著那幾本舊書,走出了學堂。
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幫母親將換來的米面扛回家中,又利索地劈好了晚飯要用的柴火,將水缸挑滿。
王氏看著兒子小小的身軀卻做著大人才能做的活計,眼中滿是心疼,卻又帶著一絲欣慰的驕傲。
直到夕陽西下,炊煙裊裊升起,陸明淵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小屋,點亮那盞昏黃的油燈,翻開了《孟子》。
而此刻,村東頭的學堂里,那盞燈火,也同樣亮著。
趙夫子送走了最后一名蒙童,卻毫無倦意。
他來回踱步,臉上的興奮之色久久不能平息。
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自從當年在官場失意,心灰意冷地回到這陸家村,他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會在這日復一日的教書聲中,如一潭死水般耗盡。
可陸明淵的出現(xiàn),就像一顆天外飛來的巨石,在這潭死水中砸出了滔天巨浪!
這樣的天賦,若是埋沒在這小小的陸家村,簡直是暴殄天物!
是他趙某人的罪過!
他,趙思齊,雖然才學有限,但終究有過一番際遇,也結識過幾位身居高位的同窗故友。
想到這里,趙夫子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他走到書案前,小心翼翼地從一個上鎖的木匣子里取出一塊上好的徽墨,一方端硯。
他親手研墨,神情肅穆。
不一會兒的功夫,墨香四溢。
他鋪開一張泛黃卻質地精良的信紙,提起那支珍藏多年未曾動用的狼毫筆,蘸飽了墨,筆鋒懸于紙上,沉吟片刻。
最終,筆尖落下,一行恭敬而懇切的字跡,出現(xiàn)在信紙的開頭。
“文淵兄,見字如晤……”
他要動用自己此生最大的人脈,為陸明淵這只未來的雛鳳,尋一片更廣闊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