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
逐云閣內外,人聲喧嚷,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將酒樓圍得水泄不通,這般熱鬧光景,便是在街頭巷尾,都能遙遙望見那攢動的人頭。
這般聲勢,竟硬生生將對面聚賢樓的風頭都完全搶了去。
要知道,那聚賢樓素來是京中食客趨之若鶩的去處,每到飯點,樓里總是座無虛席,連樓外都常擺著幾桌加座。
可今日,飯點已至,聚賢樓內卻冷冷清清,稀稀拉拉坐著兩三桌客人,與逐云閣的門庭若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逐云閣白日里開張時,鞭炮噼里啪啦炸了足足半炷香的功夫,紅紙碎屑落了滿地,像鋪了層艷色的雪。可熱鬧歸熱鬧,真正敢抬腳進門的人卻寥寥無幾。
酉時剛至,閣門大開,門前便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有搖著折扇的公子,有挎著菜籃的婦人,還有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皆是抻著脖子朝里張望,眼神里帶著探究與遲疑。
人人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當真今日酒食全免?莫不是噱頭吧?”
“還說只許女子進,男子一概不準入內,天底下竟有這等道理?”
議論聲里,有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不信邪,捋著袖子就要往里闖,剛踏過門檻,便被兩個身著勁裝、身形挺拔的護衛攔住。
護衛面色肅然,語氣卻有禮:“客官,本店今日只招待女賓,還請海涵。”那漢子愣了愣,訕訕地退了回去,引得圍觀人群一陣低低的哄笑。
直至又過了片刻,人群里忽然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婆婆,頭發花白散亂,手里攥著一張皺巴巴的招幌箋,哆哆嗦嗦地挪到門前,眼神里滿是局促。
也不知這招幌箋是這老婆婆從哪撿來的。眾人都以為她要被驅趕,誰知閣里迎出來的侍女,竟是滿臉笑意,客客氣氣地扶了她的胳膊,柔聲引著她往里走:“婆婆,我帶您進去坐。”
這一幕落進所有人眼里,門前的女子們頓時面面相覷,打消了最后一絲顧慮,三三兩兩,陸陸續續地抬腳邁進了逐云閣。
剛一踏入,滿室風光便叫人不由得屏住呼吸,面露驚嘆。
腳下踩著的是光可鑒人的墨玉地磚,映著頭頂垂落的鮫綃宮燈,燈穗流蘇輕晃,暖黃的光暈灑下來,柔和了滿室的棱角。
廳中沒有尋常酒樓的喧囂嘈雜,只擺著十余張梨花木圓桌,桌上鋪著素色的錦緞桌布,擺著青瓷茶盞,盞中浮著碧色的茶葉,暗香浮動。
四周的墻壁上,掛著的不是俗艷的仕女圖,而是一幅幅水墨山水,意境悠遠。角落處立著的博古架上,錯落有致地擺著瓷瓶玉盞,瓶中插著幾枝疏朗的翠竹,清雅得叫人移不開眼。
就連檐角垂下的幔帳,都是用的江南上等的蘇繡,繡著精巧花鳥,風一吹,便漾起細碎的波紋,說不盡的雅致。
這般考究的裝潢,哪里像是尋常酒樓,分明是世家大族的廳堂格局。
圍觀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低聲咂舌:“這得花多少銀子翻新啊?那云大小姐不是只是個假千金嗎?哪來的這么多錢?”
這逐云閣最初的修繕布置,本是祈灼吩咐李管事在替云綺打理。
可后來云燼塵被沈老爺認回,聽聞這家酒樓如今已是云綺的產業,便親自帶著錢來了。
云綺素來是個不會嫌錢多的、奢靡享受慣了的性子,挑選裝飾布置時,眼風掃過,樣樣都是挑的最頂尖的。
地磚再覆一層溫潤通透的墨玉,宮燈要鮫綃蒙的,連博古架上的擺件,都得是名家手筆的古玩。
她手指點著清單,眉眼間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挑剔。云燼塵卻從始至終沒看那些金玉琳瑯的物件一眼,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待她挑完一樣,便溫聲應一句:“姐姐喜歡就好。”
他喜歡看姐姐這般隨心所欲的模樣。仿佛天底下所有的好東西,本就該盡數捧到她面前,任她挑選。
他只覺得幸福。
幸好姐姐喜歡錢。
幸好,他恰好有任姐姐這輩子隨意揮霍也花不完的錢。
不過今日,云燼塵并沒有跟來。云綺讓他在家中等她回去,自已只帶著穗禾來了逐云閣。
此刻的一樓很是熱鬧。
女客們皆已落座,穿堂而過的侍應腳步輕快,一盤盤精致的菜肴流水般端上桌,濃郁的香氣混著煙火氣,裊裊地漫過每一寸角落。
角落里的酒壇敞著口,上等的陳釀果酒清冽甘甜,旁側擺著琉璃盞,任由客人自取,一應俱全。
明昭等幾個樣貌出眾的少年郎,身著統一的青布短衫,端著食盤穿梭其間,身姿挺拔,眉眼清朗,惹得女客們不時側目。
戲臺早已搭好,說書人醒木一拍,聲線抑揚頓挫,瞬間便將滿堂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喧囂之上,二樓臨窗的雅間里,卻是另一番光景。
窗扇半敞,樓下的熱鬧景象盡收眼底。軟榻邊的簾幔低垂,掩住了一室旖旎。
云綺被吻得氣息不穩,整個人軟在祈灼懷里,唇瓣分開時還有牽連未斷的銀絲。
祈灼指腹輕輕摩挲著她被吻得嫣紅的唇瓣,語調低沉溫柔,染著幾分縱容:“不下去看看嗎?”
“不必。”云綺的聲音帶著點慵懶的喑啞,往他懷里又偎了偎,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樓下的熙攘,“在這里,什么都看得見。”
頓了頓,她仰頭看他,眼尾泛紅,語氣直白又繾綣:“而且,我想你了。現在,更想和你待在一起。”
她沒忘記,上次是祈灼親自送她去的丞相府,送她到裴羨身邊。
他愛她,她也會心疼他。
祈灼昨日才剛完成祁王的冊封大典,今日本該是接受百官道賀、設宴酬賓的日子。
可他推了所有的繁文縟節,摒退了所有的隨從,只陪著她,守在這里,看她曾經的設想落地生根,開花結果。
“還想親。”云綺雙臂環住他的脖頸,鼻尖蹭著他的下頜。
祈灼低笑出聲,骨節分明的手指撫過她的臉頰,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再度吻上去。唇齒交纏間,低低的喘息在耳畔漾開,帶著彼此熟悉的氣息:“我也是。”
樓下是人間煙火,樓上是柔情繾綣。
連空氣里都彌漫著纏綿甜膩。
而與此同時,云硯洲才剛結束面圣,緩步踏出宮門。
慶豐垂手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道:“少爺,二小姐的洗塵宴該是已經開席了,咱們現在,是回侯府嗎?”
云硯洲緩緩閉上眼睛,長睫垂落,在眼下投出一片淺淡的陰影,將眸底翻涌的情緒盡數掩去。
他已經知道了。
他的妹妹,在外面盤下了一家酒樓。如今她是那逐云閣的新東家,而那家酒樓,也是今日開業。
難怪昨日她會說,她要回來,她還有自已的事情要做。
這件事,他這個做兄長的,自始至終都一無所知。她甚至未曾對他透露過半分。
她的確長大了,如今很多事情不需要讓他這個兄長知曉,也能自行操辦,游刃有余。
那些陰暗的、近乎偏執的念頭,總會在這樣的時刻,不受控制地從心底鉆出來,瘋長蔓延。
他會想,她與那些男人的牽扯,是不是都源于他太過縱容。
從前他想的是,要給她最無拘無束的自由,不愿讓她受半分束縛。可當他察覺這一切的時候,似乎已經晚了。
她年紀尚小,心思鮮活,但凡有了新奇的念頭,便會興致勃勃地去實踐。情事大抵也是如此。嘗過了那般滋味,便想要嘗試更多,甚至,想要和不同的人。
那種陰暗的念頭,像藤蔓一樣纏上心頭,越收越緊。
想要讓她只待在自已的身邊。
想要每時每刻都抱著她,將她密不可分地嵌在懷里,想被她每時每刻依賴和需要。
想要讓她的眼里、心里、身體里,都只有他一個人。
若是他之前就這樣做了,那些男人根本就不會有接近她的機會。
可理智尚存,他又清醒無比地知道,若是現在他再按照這樣的想法去做,她會害怕,會怨恨他這個哥哥。
云硯洲的臉色平靜得近乎漠然,周身卻縈繞著一股冰寒的低氣壓,連周遭的空氣都似凝滯了幾分。
他已經意識到,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找到所謂的最佳解法。
有些東西,就像掌心里的沙,他攥得越緊,流失得便越快。
現在,她應該正在她的酒樓里享受熱鬧。
而他竟連自已要不要過去,都無從決斷。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一道爽朗的聲音,打破了凝滯的空氣:“云兄,還真是你!沒想到我進宮送趟東西,竟能在這里遇上。”
云硯洲轉過身,看向來人,是蘇硯之。
自上次枕月樓一晤,蘇硯之與他相談甚歡,此刻同他交談,語氣都比從前熱絡了許多。
蘇硯之自然知道今日是永安侯府洗塵宴的日子,可比起那位新認回的二小姐,他顯然對云綺更感興趣。畢竟,只要有那位云大小姐在,似乎永遠都不會缺少驚喜。
他快步走上前,語氣帶著幾分熱切:“云兄,你可知曉?今日云綺妹妹的那家逐云閣,可是正式開業了。你可有過去瞧上一眼?”
“聽說她那酒樓,規矩大得很,只招待女客,我便是想去也進不去門。可你不一樣,你是東家的兄長,自然能走后門。你要是打算過去的話,算我一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