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平三年。
這是姜如初回京后的第三年，也是她遠赴西疆勸說袁氏退兵，聲名大噪的第二年。
這兩年里，太皇太后遷至皇家別院誠心禮佛，太后一黨徹底失去了依仗，朝堂漸穩，六部開始有條不紊的協作。
那些起初關于不滿太后施若愚垂簾聽政的聲音，也在姜如初的雷霆手段中，在她毫不留情的鏟除威懾下，漸漸消失。
自然，她這位帝師心狠手辣的名聲也早已傳遍朝野內外，人人聞風喪膽。
“師妹，今日朝堂上，還是小心些。”
宮門外，賀知書一腳踏下馬車，回身伸出一只手，穩穩的接住正從車上下來的姜如初，將她扶著站穩。
一邊細心的給她整理朝服，一邊貼在她的耳邊，神情擔憂的低聲囑咐：“......那幾位閣老，怕是又要揪著你不放。”
昨日二人相攜著在長安街看燈會，舉止親密了一些，不想被禮部的章大人一家撞了個正著，當街對二人欲言又止好一通。
“師兄不必擔憂，他們也不能如何。”
姜如初一笑，輕輕握住他正在給自已整理衣襟的手，微笑安撫：“現下人人畏我如虎豹，再說，還有張尚書和方大人.......”
這三年在盛京，她堪稱是最為春風得意的第一人，不僅有天子無比敬重她這位老師，還有若愚這個太后對她無條件的信任。
朝堂上，上有張尚書、方大人這些老臣對她鼎力支持，下有剛剛升任大理寺少卿的寇偉以及都察院御史蔣懷民的追隨。
在朝堂外，她更是有整個西疆為后盾。
現下在這盛京中，誰敢與她硬碰硬？
“朝堂上讓我占盡上風，總該要在其他地方讓他們舒坦一些，左右他們說來說去，也不過是拿你我二人說事。”
姜如初無謂一笑，神情渾然不在意。
賀知書淡淡蹙眉，反握住她的手，“可他們三番兩次的上奏彈劾你，都是這些事，次數多了，陛下和娘娘也難免煩心。”
當然，最重要的是，她的名聲.......
姜如初當然明白他在擔心什么，輕聲微笑道：“師兄，我都這個年紀了，也不是什么待嫁的小女郎，名聲于我，有何妨礙？”
只是她曾在先帝塌前立誓終身不嫁，一心輔佐朝政，現下那幾個閣老，也不過是拿這個由頭來攻擊她而已。
但她如今也的確未成婚，他們再如何，也最多不過是詆毀幾句，也奈何她不得。
賀知書一嘆，解釋道：“師妹你在外面名聲如何，對我來說自是不影響什么......”
只是，他聽到那些說她放蕩濫情的流言，將每日嘔心瀝血為國為民的一個這樣好的人，說成那般不堪。
這心里，怎么都是不好受。
此刻的宮門外，因今日上早朝的緣故，正陸陸續續的有朝臣的馬車前來停下。
二人這“依依不舍”的一幕，自然也早已落在有心人的眼中。
姜如初看著眼前的師兄滿心都是對自已的心疼和擔憂，心下一暖，正要開口。
身后不遠處突然響起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瞧瞧，人家夫婦倆這是多么恩愛。”
姜如初頓時回頭一掃，便對上一雙暗含譏諷的雙眼，正是禮部郎中，卜大人。
這位年輕才俊是朝中近兩年剛剛崛起的新秀，也是姜如初離京那幾年的一位狀元，自恃才高，最是桀驁。
朝堂上懟天懟地，唯一便是格外敬重翰林院的周大學士，周長濟。
卜大人說著一收，頓時改口：“忘了，在下怎么糊涂了，姜大人分明沒有成婚，哪兒來的夫婦。”
他意味不明的一笑，笑意不達眼底。
“沒想到姜大人連上朝，也對家中的男寵依依不舍的，都帶到宮門口來了，可見平日里，是多么的寵愛有加........”
男寵二字，格外尖銳。
姜如初聞言眉頭一皺，正要開口斥責，在看到他身后正掀開車簾的那人，剛要出口的話頓時就收了回去。
收回視線，囑咐道：“師兄，你上馬車等吧，外頭風大，今日的朝會怕是不會短，若是等不及，你可先回府。”
賀知書自然看到了正下馬車的周長濟，對上他那道如有實質的視線，他無聲一笑。
收回目光，方才臉上的擔憂不覺就煙消云散，柔聲開口：“師妹放心，師兄就在這里等你下朝，你一出宮門，就能看到我。”
聲音不高，卻剛好落入后方幾人耳中。
卜大人見姜如初壓根都不搭理自已，還旁若無人的跟那個“師兄”你儂我儂起來，頓時臉一綠，氣不打一處來。
卻是下意識扭頭，趕忙看了某人一眼。
周長濟的臉色說不上難看，但也絕對算不上好看，他沉默的一腳跨下馬車，一言不發的整理衣袍，沒有開口的意思。
眼角余光中，卻一直都是那兩道身影。
姜如初即使沒有往回看，也能察覺到后背上那道視線，如芒在背，她三言兩語囑咐完師兄回馬車上等，轉身便往里走。
賀知書看著她有些匆忙的背影，心知肚明，微笑的看著她往宮門里去，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顯然沒有要上馬車的意思。
靜靜的站在原地，扭頭看向后方來人。
緩緩開口：“周大人，巧啊。”巧什么，這是午門外朝臣上朝的必經之路。
來人面無表情，顯然也不想搭理他。
賀知書渾然不在意，微笑相邀：
“周大人，若有空閑，來府上喝茶啊？”笑容不深不淺，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仿佛在表明什么。
周長濟徑直從他旁邊擦肩而過，一言不發，也并未看他一眼，但驟然沉下去的神色，意味著他聽得一清二楚。
賀知書臉上的笑容頓時擴大幾分，懶懶開口：“周大人慢走，我家師妹就勞煩大人了，記得在朝堂上多幫她罵幾句。”
他這語氣神態，完全一副勝利者姿態。
卜大人怒哼一聲，看向一聲不吭往前走的周長濟，連忙跟上，咬牙切齒的低聲道：
“周大人無需掛懷，不過是個沒名沒分的男寵而已，又不是正頭夫君，不必跟他計較，他算什么東西.......”
這朝野上下，誰不知道當年的韻事，就是卜大人這個后來科舉入朝的人，對周長濟和姜如初當年那些事，都有所耳聞。
就是現下，盛京茶樓中都還有說書的。
這姓賀的，竟還開口邀周大人去府上喝茶，怎的，真把自已當成姜府的主君不成！
周長濟繃著臉走在前面，聽到這句沒名沒分，臉上的沉色一頓，徹底沉默下去。
賀知書即使沒名沒分，他又算什么......
更何況，他已有妻室。
“他就是故意刺激大人你的，真把自已當個東西了，他在姜府算什么......”
卜大人還在低聲怒斥，完全沒有留意到前方這人渾身上下生人勿近的氣息。
“二人無媒茍合，一個不要臉皮，一個薄情寡義朝三暮四，真是天造地設的.......”
他話音未落，對上前方驟然回頭看來的那雙冷冰冰的雙眼，剩下的話頓時一噎。
這個眼神，比方才可怕萬分。
卜大人未說完的話，頓時就全部收了回去，連忙抬手做了一個封嘴的動作。
真是半句都說不得.......
周長濟沉臉掃他一眼，目光看向后方。
賀知書依舊靜靜看著這個方向，臉上的笑容卻早已消失不見，正一臉復雜的看著宮門這個方向發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驟然對上前方周長濟回頭看來的視線，他神情一怔，正要揚起一個微笑。
就看到前方那人將剛踏進宮門的一只腳收了回來，神色平靜的望著他這個方向。
賀知書正擰眉不解其意，下一瞬，周長濟又踏了進去，這次換了一只腳。
隨即扭頭就往里走去，他那筆直而又高大的背影，其想要表達的意思很明顯。
賀知書幾乎是一個轉念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剛要揚起的微笑，霎時就是一僵。
神色沉默，再也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