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眸色陡然凌厲。
渾身威勢根本不是這個年紀(jì)能有的。
羅三絲毫不懼，與之對視，氣勢一點兒不落下風(fēng)。過了好一會兒，那名自稱老夫的少年慵懶合上眼。角落突兀響起一聲稚嫩童聲：“我就是，不知這位義士找我作甚？”
隔壁牢房陰暗處，一女童仰首看著他。
這名女童還沒有他腰高，所穿衣物卻是成人規(guī)格。為了避免被裙擺褲腿絆住，她將衣袍長袖折了又折，用原先的腰束捆縛好，勉強保住幾分體面。羅三沉默跟女童對視。
理智告訴他，康國應(yīng)該不會瘋狂到讓六七歲女童當(dāng)一地郡守，再加上女童說話腔調(diào)和神態(tài)跟尋常女童迥異，羅三大致猜到怎么回事了。他道：“奉了故人所托，找你。”
“故人？”
“夏侯梨。”
女童，也就是苗訥認(rèn)真想了想，搖頭。
她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
從夏侯梨在中部大陸得到的種種支持來看，她在康國王庭肯定不是泛泛之輩，而眼前的女童能以女子之身，在競爭激烈的康國王庭謀得一地郡守職位，也不會是普通人。
二人就算沒見過，也不可能沒聽過。
羅三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人了，再三跟苗訥求證道：“她叫夏侯梨，你不認(rèn)識？”
苗訥沒必要欺瞞他：“不曾聽聞。”
“怎么可能？夏侯梨不是深受王恩？她還是你老師朋友，你當(dāng)學(xué)生怎會沒聽過？”
“晚輩確實不識，也不曾聽家?guī)熣f過這位女君……不過——晚輩入仕資歷尚淺，此前混跡江湖，朝中這些年能人輩出，不全認(rèn)識也正常。”勉強將古怪的氣氛圓了回去。
羅三不計較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
只要沒找錯人就行。
他道：“既如此，隨老夫走吧。”
夏侯女君也沒說帶上其他人，那就不用管了。苗訥卻不能答應(yīng)，羅三來歷不明，自己現(xiàn)在又是這個情形，貿(mào)然越獄反而是找死。見苗訥不肯挪步，羅三便知她懷疑自己。
“既如此，晚輩有兩個不情之請。”
“說。”
“可否將此地之事，告知康國王庭？”
“哦？可以，說來聽聽。”
夏侯女君也有委托他順路調(diào)查。
這時，一直閉眼不說話的少年突然道：“魯莽，焉知他不是賊寇喬莊誆騙吾等？”
羅三一聽這話就想發(fā)笑。
“技不如人淪落此等境地，瞧你也不是有本事的，老夫奉勸你還是少指指點點。”
菜就閉嘴，別瞎指揮。
少年一聽這話就來火氣：“你懂什么？”
羅三幸災(zāi)樂禍道：“被人一箭射成這副德行，該說你什么好？你是不是看對手武膽等階不高，便以為對方是螻蟻走狗，一巴掌打不死就兩巴掌？結(jié)果硬生生吃了一箭？”
少年瞳孔猛地震顫，幾乎睜圓。
不知道是不是被戳到了痛腳。
“你？你還說你不是賊人喬莊的”
“用不著懷疑老夫，老夫跟袁撫那廝結(jié)仇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羅三這話說得非常有高手范兒，只字不提自己也在對方手中吃過大虧的黑歷史，袁撫極其后人走的路數(shù)，儼然超出正常武者范疇，中招很正常。袁撫當(dāng)年也是初戰(zhàn)即巔峰呢。
“袁撫？”
“傷你之人的先祖，一短命鬼。”羅三掐指算了一下時間，提醒他們，“老夫的時間不多了，要么跟老夫走，要么快點兒交代。”
過時不候！
苗訥道：“前輩勿惱。”
她將這段時間的遭遇娓娓道來。
林風(fēng)剛離開那段時間，袁撫郡的局勢明顯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本地勢力雖有反抗，但苗訥擺了一桌鴻門宴，殺了幾個樹立典型，又有李完在鄰郡聲援，震懾各家不敢動。
苗訥趁機剪除暗中通敵的內(nèi)奸。
一切有條不紊推進。
公羊永業(yè)，也就是被羅三嗆聲的少年外出訪友找熟人，變故就在他離開袁撫郡的空隙發(fā)生。李完送來一封求援信，苗訥驗明真?zhèn)沃笈杀龀牵M入鄰郡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
當(dāng)即意識到自己可能被調(diào)虎離山。
幾乎是同一時間，袁撫郡各家聯(lián)合內(nèi)亂。
跟叛軍里應(yīng)外合開了城門。
她急匆匆趕回碰上公羊永業(yè)，預(yù)備重新奪回袁撫郡，然后公羊永業(yè)就栽了，她也失手被俘虜。二人被關(guān)進地牢，一關(guān)就是十幾日。
“除了這些，還有其他交代？”
“有，煩請前輩幫忙將此物交給崔氏家長。”另一邊牢房關(guān)著略顯憔悴的青年，衣衫下布滿大大小小傷口，不少傷口泛紅潰爛，身上除了腥臭還有一股腐臭，瞧著很不容樂觀，他仍強撐著起身解下腰間信物，“若我死在此處，也好叫父親曉得仇家是誰。”
女童厲聲呵斥他口中不吉利的話。
“崔侯白，你說什么渾話？”
“讓我父親不計代價救出希敏。倘若我有三長兩短，這話就算是遺言了。”崔熊沒有理會苗訥，只是認(rèn)真看著羅三。羅三沒有第一時間接過來，眸光落在他恐怖的腕部。
手腕一圈血肉不翼而飛，殘余血肉包裹腕骨，腐爛處有蛆蟲蠕動，瞧著甚是駭人。
“若前輩尚有余力，可否帶他走？”
崔熊的情況實在不容樂觀。
羅三深深看了她一眼：“也行。”
崔熊自然是不肯的，不過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也容不得他說不。只是誰也沒想到，羅三劫獄不是劫一個人，順手將少年公羊永業(yè)以及女童苗訥都帶走了。一指斷掉公羊永業(yè)雙手上的刑具，將臭烘烘的崔熊丟給他帶著，自己單手抓住苗訥的衣領(lǐng)，說道：“跟上！”
地牢守衛(wèi)森嚴(yán)也難不倒他。
帶著三只拖油瓶，出城費了點功夫。
萬幸，有驚無險逃到了城外。
少年公羊永業(yè)揉揉手腕：“先在此別過了，老夫還有其他事情要做，回頭會合。”
苗訥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把抓住他衣擺。
“你都不知道來去這會兒被關(guān)在哪里，怎么回去救人？你現(xiàn)在又是這副模樣，強闖也是死路一條。”不敢相信他比年輕人還沖動。
項招并未跟他們一起關(guān)押。
“老夫又不是單槍匹馬強闖？喊幾個兄弟搭把手，非要活拆了那妖人！”公羊永業(yè)也不是魯莽之人，自然不會去做沒把握的事情。
讓自己吃這么大虧，這場子非得找回來！
不僅關(guān)乎項招，更關(guān)乎他的尊嚴(yán)。
羅三給半路昏迷的崔熊灌注武氣維護心脈，免得這人在半道噶了。聽到二人動靜，他正要翻白眼，倏忽神色凌厲，將崔熊推給了公羊永業(yè)。苗訥見狀也意識到追兵來了。
果不其然——
一道紅影悄然站在樹梢。
公羊永業(yè)一看到這道身影就怒火高漲。
恨不得將對方扒皮拆骨：“妖人！”
紅影身披一襲黑色描邊皮革軟甲，手持一把一人多高大弓。此弓弓身極其粗壯，上紋刻赤金色玄奧紋路。來人居高臨下看著越獄四人，掃視一圈，最后視線落在站在最前面的羅三身上，她脆生問道：“此前是你踹袁撫墓碑？”
最先提的不是羅三劫獄一事。
羅三道：“是老夫又如何？”
“你跟袁撫有仇？還是跟袁氏有仇？”
羅三淡淡道：“都有。”
紅影不怒反喜：“既如此，便不計較你劫獄奪人一事。自行離去，我不為難你。”
這下輪到羅三疑惑不解了。
“你不是袁撫的后人嗎？”
來人紅袍軟甲，雖是個女的，不符合袁撫家里傳男不傳女的習(xí)俗，但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說不定這一代袁氏實在生不出有天賦的男孩兒，只能捏著鼻子傳給女娃也說不準(zhǔn)。
紅影說道：“我可不是。”
羅三不可置信，視線悄然轉(zhuǎn)向那把大弓。
他肯定紅袍女子手中這把大弓就是袁撫當(dāng)年用過的，袁氏的傳家寶，他不會認(rèn)錯。
紅袍女子注意到他的視線，嗤笑。
“不是袁氏后人，也可以修習(xí)。”
對外說非袁氏不可修習(xí)，不過是騙人的。
要是不這么說，袁氏的傳承早就被外人竊奪。那可是【醍醐灌頂】，一代代積累下來的底蘊。不用怎么苦修就能威脅世間大多武膽武者。雖說代價巨大，但威力也大啊。
總有人會為了利益不惜鋌而走險。
一句不外傳，能杜絕絕大部分覬覦。
羅三聞言略有意外，仔細(xì)一想又覺得在情理之中，他要是袁撫也會死死捂著秘密：“這一代修習(xí)光陰弓術(shù)者，倒是個胸襟豁達的。”
若非豁達，也不會傳給非血緣的女子。
不知羅三哪個字踩了雷，剛才還有點兒善意的紅袍女子抬手沖他舉起大弓，眼底悄然浮現(xiàn)濃烈殺意。羅三一看這個架勢，覺得有些詭異——眼前這個人，對袁氏有敵意。
“女君，你我也是無冤無仇，犯不著一見面就你死我活吧？你所用弓術(shù)代價極大，犯不著為了跟老夫置氣就耗費這么多壽……”
羅三準(zhǔn)備跟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要是能和平解決再好不過。說白了，這弓術(shù)就是在玩命，每代弓術(shù)者一生射箭次數(shù)有限。
哪怕是袁氏有史以來天賦最好的袁撫也不例外，當(dāng)年初戰(zhàn)揚名，三箭輕松滅殺同境界對手，而羅三只是被箭芒波及也差點兒成了箭下亡魂。撿回一條命，但也留下暗傷。
因為這道暗傷，羅三付出慘痛代價。
當(dāng)然，袁撫也付出了代價。
三箭過后，瞬息白頭。
武膽武者的相貌不會輕易露出衰老跡象，耗損大量壽元最先在毛發(fā)體現(xiàn)出來。當(dāng)年的袁撫三箭白頭，而這名弓術(shù)者在此之前已經(jīng)收拾了公羊永業(yè)，將對方送回少年時期。
他腦中靈光一閃，想起被自己忽略的細(xì)節(jié)——就算此女跟公羊永業(yè)一戰(zhàn)燃燒的壽元比袁撫少，也不可能還是一頭烏黑亮麗黑發(fā)吧？
意識到這點，羅三內(nèi)心暗暗咒罵袁撫。
這廝后人不會徹底解決光陰箭弊端了吧？
就算不徹底解決，射箭次數(shù)增多也很要命。本來就強到逆天了，居然還能加強啊？
紅袍女子并未錯過羅三微妙停頓。
“既然知道了，那就留下性命！”
【但見時光流似箭】
她另一手做了個撥弦動作，弓身紋路被激活，瞬息充滿澎湃武氣。同一時間，女子周身狂風(fēng)大作，天穹之上雷云密布，歲月之力鯨吞虎噬而來，凝聚成虛幻的銀色大弓。
羅三：“……”
有些后悔那一腳沒踹斷袁撫的墓碑。
他就該將對方挖出來鞭尸一頓。
“豈知天道曲如弓！”
公羊永業(yè)面色驟變：“閃開！”
意料之外的，羅三沖著紅袍女子比了個腰斬中指，硬生生受了那一箭。公羊永業(yè)見狀差點兒氣笑，還以為羅三是什么有腦子的，沒想到對方出門根本就沒有帶上腦子啊！
明知道這箭兇險，居然還敢正面接？
女子也詫異：“居然沒躲？”
待巨大爆炸產(chǎn)生的煙塵逐漸散去，原地傳來羅三笑聲：“一箭奪人一甲子，你這光陰箭倒是跟袁撫差不多，貨真價實沒騙人……”
理論上是一箭送人返老還童一甲子。
不過，理論是理論，實踐是實踐。
光陰箭最先抵扣中箭者武氣，其次才是年歲，年歲滑落到十六就不會再往下。羅三當(dāng)年就研究過，克制這種弓術(shù)，要么十六歲就牛哄哄，要么自身武力雄厚，要么——
一甲子前就是巔峰！
羅三輕描淡寫一揮手，還未散盡的煙塵被無形力量強行摁了下去：“滋味不錯。”
少年公羊永業(yè)：“……”
苗訥艱難睜開被風(fēng)沙折磨的眼睛。
呸了兩口吐出沙子：“現(xiàn)在什么情況？”
公羊永業(yè)幽幽道：“二十等徹侯啊……”
苗訥：“……”
紅袍女子：“……”
誰能想到十一等右更被光陰箭吞噬一甲子光陰，實力修為直接倒退到二十等徹侯？
這個退步，它不正經(jīng)啊！
羅三滿意看著紅袍女子宛如便秘的臉。
他笑問道：“女君，可否放人？外人不知道，但老夫?qū)υ瞎g(shù)還是有點了解。”
面上看著鎮(zhèn)定，實則內(nèi)心也沒底。
當(dāng)年的袁撫是三箭齊發(fā)，而女子雖只射了一箭，可她面色如常，別說消耗壽元的跡象了，甚至連喘氣都沒有。鬼知道她短時間還能射出幾箭，羅三也不想在這跟人拼命。
至少要留到夏侯女君篡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