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貨工作熱火朝天地開始了。
沉甸甸的化肥袋子從車上傳遞下來,被一個個迫不及待的老鄉接住,扛上肩頭,步履匆匆卻穩健地搬到打谷場上指定的區域,由公社干部和李書記等人現場清點、劃撥。
整個場面忙碌而有序,空氣中彌漫著化肥特有的刺鼻氣味,卻也充滿了希望的活力。
趙曉東一邊幫忙扶著從車上遞下來的袋子,一邊看著那些扛起百斤重物依舊腳步飛快的社員,忍不住咂舌道:
“好家伙,這幫老鄉的力氣可真不小啊!”
“你看那個大爺,看著干瘦干瘦的,扛起袋子來比我還利索!”
周鐵柱也點了點頭,低聲道:“都是干活干出來的力氣。”
正說著,他們看到一個約莫十三四歲、身材瘦小的半大孩子,也擠到車邊,漲紅著臉,試圖伸手去接一袋化肥,想為生產隊盡一份力。
但他那單薄的身板顯然有些吃力。
旁邊一個年紀稍長的社員立刻呵斥道:
“狗娃!你逞什么能!這袋子比你還沉呢!閃了腰咋辦?”
“一邊待著去,別添亂!”
那叫狗娃的孩子縮了縮脖子,訕訕地退到了一邊,眼神里卻還帶著不甘和渴望。
何衛國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心里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有辛酸,有感動,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
他知道,大家是真的等急了,也是真的把這些化肥看得比什么都重。
“……”
人多力量大,在全體社員和運輸隊員的共同努力下,五車化肥很快就被卸得干干凈凈,在打谷場上分堆碼放整齊。
王社長親自帶著人清點完畢,走到何衛國面前,臉上帶著卸下千斤重擔后的輕松:
“何科長,數量我們都點清楚了,沒問題,正好!回執單你給我吧。”
何衛國點點頭把回執單低了過去。
王社長接過單據,轉身交給剛忙完的李書記,
“老李,你快去辦公室,把公社的公章拿來,給何科長他們把回執手續辦了。”
李書記接過單子,點頭快步離開。
王社長這才熱情地一把拉住何衛國的手:
“何科長,現在貨也卸完了,單子也去辦了。”
“走!什么都別說了,食堂!”
“雖然吃的不太好,但總有口熱乎的。”
“……”
很快,何衛國就跟著王社長一行人來到了公社食堂。
說是食堂,其實就是一間較為寬敞的土坯房,里面擺著幾張陳舊的長條桌和板凳,顯得十分簡陋。
王社長先快步走到后廚門口,跟里面低聲交代了幾句,臉上帶著些許歉意和局促,然后才回來陪著何衛國他們在靠墻的一張桌子旁坐下。
他雙手不自覺地搓著,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目光在幾位運輸隊員臉上掃過,帶著難以掩飾的窘迫。
沒多大一會兒,后廚的炊事員就端著幾個粗陶大碗和盤子走了出來,默默地給每人面前放上一份食物。
每個人的面前,都是一大碗清澈見底的稀粥,兩個顏色黝黑、摻著大量麩皮的窩窩頭,外加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
旁邊的趙曉東年紀最輕,家里條件也相對好些,看著眼前這和他想象中“招待飯”截然不同的食物,尤其是那黑得跟煤球似的窩頭,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這……這玩意……這能……”他剛想繼續說“這能吃嗎?”
話還沒出口,桌子底下,旁邊的周鐵柱就狠狠踩了他一腳,力道之大,讓趙曉東差點叫出聲來。
劇痛讓他瞬間清醒,意識到自已失言了,臉上立刻漲得通紅,趕緊結結巴巴地找補:
“啊……不是,我是說……這這這……還挺別致的哈!”
“看著……看著就應該就好吃!用料足!瓷實!對,瓷實!嘿嘿……”
他干笑了兩聲,試圖掩飾尷尬:
“我們這些開車的,就……就稀罕這口扎實的,頂餓!”
王社長是何等精明的人,基層工作干了這么多年,察言觀色早已成了本能。
他哪里會看不出趙曉東這生硬的轉折和真實的反應?
他臉上的愧色更濃了,帶著深深的歉意對何衛國說道:
“何科長,各位工人兄弟,實在……實在對不住大家了!”
“公社里面……實在是拿不出別的東西了。”
“這開春時節,地里青黃不接,去年的存糧也早就見了底,倉庫里能翻騰出來的,就這些了。”
“我知道,這些玩意兒吃著可能有點兒拉嗓子,難以下咽……”
“實在是委屈你們了,真是……唉!”
何衛國見狀,連忙擺手,神色嚴肅而真誠地開口:
“王社長,您這話可言重了!這哪里是委屈?”
他端起面前那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又指了指那粗糙的窩頭:
“這是鄉親們能從牙縫里省出來的心意!我們感激還來不及呢!”
說完,他不再多言,率先捧起粗陶大碗,“呼嚕呼嚕”地大口喝起那寡淡的稀粥,然后又拿起一個黝黑的窩頭,毫不猶豫地咬了一大口。
窩頭入口,粗糙的麩皮摩擦著喉嚨,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澀味,確實難言美味。
但何衛國臉上沒有絲毫嫌棄的表情,反而吃得很香。
他不由得想起當年在部隊的時候,尤其是在朝鮮戰場上,冰天雪地里,一把炒面一把雪,能有個凍得硬邦邦的土豆都是美味,多少戰友餓著肚子沖鋒……
跟那些艱苦卓絕的歲月比起來,眼前這熱乎乎填肚子的窩頭和稀粥,已經是難得的美味,是和平年代里鄉親們沉甸甸的情誼。
何衛國這邊大口吃著,用實際行動做出了表率。
趙曉東、孫進步、周鐵柱和吳大國幾人互相看了一眼,也都收斂了心思,有樣學樣,捧起碗,拿起窩頭,努力做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盡管喉嚨被麩皮剌得有些難受,但誰也沒有再流露出異樣。
王社長看著何衛國真誠的態度和隊員們努力適應的樣子,心里懸著的石頭總算落了地,臉上的窘迫稍減,化作更深的感激。
吃完飯,天色已經完全黑透。
打谷場那邊傳來了集合的哨聲和嘈雜的人聲,公社干部們顯然還要連夜開會,估計是抓緊安排各生產隊領取化肥后的具體施用計劃和接下來的春耕生產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