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這次“背糧行動”的總負責人,何衛國在靠山屯鎮的國營招待所里找到了那部手搖式電話。
電話被安置在一個單獨的小隔間里,這讓他稍感安心,說話時不必過分顧忌旁人,只需待會兒出去結清話費即可。
他搖通電話,經過一番轉接,聽筒里終于傳來了李懷德熟悉而略顯疲憊的聲音:
“喂?哪位?”
“廠長,是我,衛國。”何衛國趕緊應道。
李懷德一聽是何衛國的聲音,語氣立刻帶上了急切和關切:
“衛國!怎么樣?你們人到哪了?路上還順利嗎?”
一連串的問話,透露出他這幾日的牽掛。
“廠長,我們這邊一路還算順利,已經安全抵達東北的靠山屯鎮了。”
何衛國先報了個平安。
“那就好,那就好!”
李懷德的聲音明顯放松了一些:
“一連幾天沒你們的消息,我這心里總不踏實。”
“對了,跟采購科老孫他們聯系上了嗎?”
“他們那邊情況怎么說?”
何衛國頓了頓,語氣變得復雜起來:
“廠長,我正想跟您詳細匯報這個事兒。”
“孫科長他們那邊……遇到了一些意外,情況比我們預想的要復雜。”
李懷德那邊沉默了一下,隨即道:
“什么問題?你具體說說,咱們一起看看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何衛國整理了一下思緒,將孫科長他們在黑河邊境遭遇突發狀況、交易中斷、險些被查,以及目前找到的新渠道卻提出“只接受實物工業品”這個近乎不可能的苛刻條件,原原本本地向李懷德匯報了一遍。
電話那頭安靜了片刻,只能聽到細微的電流聲。
過了好一會兒,李懷德的聲音才再次傳來,比剛才更加凝重:
“衛國,你的意思是,現在手里有糧、能交易的對家,還沒真正敲定。”
“唯一一個有眉目的,還只要現成的工業品,而且這個方案,以現在關內關外嚴查的風聲來看,基本走不通,是嗎?”
“是的,廠長。”
“您判斷得對,用大批工業品來換,在目前的形勢下風險太高,幾乎無法操作。”
何衛國肯定道。
“那你現在有什么想法?”李懷德直接問道。
“廠長,我是這么想的。”
何衛國把自已的方案和盤托出:
“我讓孫科長再去聯系那個中間人,請他在當地幫忙尋找和牽線,看看有沒有愿意接受現金和工業券來交換糧食的賣家。”
“雖然我知道這很難,但這是目前我們能想到的最現實的一條路。”
“不過……我估計,如果真有這樣的賣家,對方很可能會趁機抬價。”
“我們最終拿到糧食的成本,恐怕要比出發前預估的,高出一大截。”
聽筒里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何衛國幾乎能想象出李懷德在辦公室皺眉踱步、煙灰缸里又添了幾個煙頭的畫面。
終于,李懷德開口了,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沉重和疲憊:
“衛國啊……我這邊,壓力也很大。”
“這次你們帶走的現金和工業券,已經是廠里能擠出來的、最大限度的家底了。”
“不瞞你說,我自已也貼補了一部分進去。”
“現在廠里賬面上……也緊得很啊。”
這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增加預算,不現實。
廠里已經拿不出更多的錢了。
何衛國的心也跟著沉了沉,但他理解廠長的難處,只能應道:
“廠長,我明白了。”
“那我這邊再想想辦法,盡量跟對方壓壓價。”
“如果實在談不攏……我們就用手頭現有的這些錢和券,能換多少糧食算多少,總比空手回去強。”
“您看這樣行嗎?”
李懷德嘆了口氣:
“唉,衛國,眼下也只能這樣了。”
“不過,我還是那句話,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
“如果事不可為,情況太危險,你們就原封不動地把人和車給我帶回來!”
“糧食沒了我們可以再想辦法,但人絕對不能出事!記住了嗎?”
“我記住了,廠長。您放心。”何衛國鄭重應道。
掛斷電話,何衛國走出電話間,在前臺結了話費,這才心情復雜地回到了他們住的大通鋪房間。
一進屋,孫科長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來,眼巴巴地看著他:
“老何,怎么樣?廠長怎么說?”
旁邊的陳建國、雷剛等人也關切地圍了過來,氣氛有些緊張。
何衛國看著一雙雙充滿期待的眼睛,搖了搖頭,如實轉達:
“廠長說了,廠里現在的情況也非常緊張。”
“能給我們的資金和工業券,就只有帶出來的這些,沒辦法再增加預算了。”
“我們的任務,就是緊著手頭現有的東西,能買多少是多少。”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保證安全。”
“如果實在不行……首要任務是保證大家安全返回,糧食的事,再想別的辦法。”
孫科長聽完,長長地嘆了口氣:
“唉……廠長那邊估計也難。他這么說,是不想給我們太大壓力,可廠里的難處,我們也知道。”
雷剛的眉頭也緊鎖著,他沉聲道:
“說句實在話,現在不只是能不能找到賣家的問題。”
“就算我們運氣好,找到了,并且談成了,后面怎么把這批糧食安全運回四九城,同樣是個天大的難題。”
“這一路回去的盤查,只會比來的時候更嚴。”
何衛國默默點了點頭。雷剛說到了問題的核心,這也是他此刻內心最大的憂慮。
這一次,他是真的開始認真思考“任務失敗”這個可能性了。
出發之前,他雖然知道任務艱巨,但心里總有一股軍人特有的、完成任務“手拿把攥”的信心。
他覺得只要計劃周密,執行到位,把糧食帶回去并非不可能。
可現實給了他沉重的一擊。
邊境的突發狀況、嚴苛的交易條件、無法增加的預算、以及宛如天塹般的運輸關卡……
一道道難題接踵而至,讓他第一次感到,這件事的難度,可能遠遠超出了他和整個團隊能力的上限。
想要繞開或突破眼下如此嚴密的審查網絡,幾乎是不現實的。
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能滿足萬人廠需求的巨量糧食運回四九城?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還是那個老問題,如果只有他一個人,或許還能憑借那個特殊的能力冒險一試,但這次是集體行動,目標數量又如此龐大,根本行不通。
他們出動六輛車,本來就不是指望跑一趟就能解決問題的。
軋鋼廠上萬人,幾噸糧食根本是杯水車薪。
真正的采購量必然是一個龐大的數字,可能需要車隊冒著巨大風險往返多次。
而沒有正規的、上級批準的物資調撥手續,想要完成這種規模的“計劃外”運輸,在當前的形勢下,可能性微乎其微。
何衛國甩了甩頭,暫時把這些令人沮喪的遠期難題拋開。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看向孫科長,語氣恢復了平時的沉穩:
“老孫,運回去的事,咱們后面再頭疼。”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找到賣家。”
“你得抓緊聯系那個中間人,看他能不能幫我們找到一個愿意接受現金和工業券的合適賣家。”
“你估計,多久能有回信?”
孫科長連忙道:
“信號我已經發出去了,估摸著……最快今天晚上,最遲明天一早,應該能收到那邊的消息。”
“好。”何衛國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房間里的每一個人,“那我們現在,就只能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