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幾個人的分析,何衛國贊許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些許欣慰的神情。
這下他可以放心了,至少大家伙的眼睛是亮的,沒有被這些表面功夫和糖衣炮彈所迷惑。
他開口道:
“大家呢,都看的很準,觀察得很細,這一點非常好。”
“東子呢也能及時轉過彎來,認識到問題的本質,也非常不錯。”
隨即他語氣變得凝重起來,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記住,咱們不是來享受的,是來送化肥、支持春耕的,是來為土地、為莊稼、為辛辛苦苦在地里刨食的老鄉們做實事的。”
“張書記搞的這一套,說輕了是愛面子,說重了,就叫形式主義,叫欺上瞞下!”
“那路邊的破彩旗是形式,那些孩子喊的口號是形式,給咱們單獨開小灶、住這明顯超出本地平均水平的好房間,更是形式!”
“他的心思,根本沒放在如何踏踏實實用好化肥、提高產量、讓社員吃飽肚子上,而是放在如何做給上面看,如何維持他那個先進的面子,甚至可能想利用咱們,幫他往上遞好話!”
“他越是這樣,咱們呢,越要站穩腳跟,越要按規矩辦事!”
“一粒化肥的數量,一張交接的手續,全都不能錯,一絲一毫都不能含糊!”
“這是原則問題,也是對真正需要這些化肥的土地和社員負責!”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鏗鏘:
“而且我有預感,明天他肯定還會弄出新花樣來,可能會提更多非分要求,或者想辦法讓咱們模糊處理。”
“所以我想提醒大家的是,心里隨時要有根弦,繃緊了!”
“凡事多問幾個為什么,一切以規章制度為準繩,不合規矩的事,天王老子來說情也不行!”
頓了頓,何衛國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繼續開口道:
“記住,咱們現在是一個團隊,代表的不只是咱們自已,更是咱們廠子的作風和名譽。”
“眼睛要給我放亮,立場要站穩。”
“記住咱們的核心任務,是把這些寶貴的化肥,安全足量地交到真正需要它的管理者手里.”
“其他的,不該拿的不拿,不該吃的不吃,不該答應的事,堅決不能松口!”
“咱們要安安心心、干干凈凈地完成自已的任務。聽到了嗎?”
“聽到了,科長!”旁邊幾個人都是神情一凜,鄭重地點了點頭,異口同聲地答道。
何衛國這才放下心來,神色緩和了一些,繼續說道:
“這次來鄉下呢,除了支援春耕,大家伙應該也都看到了許多,聽到了許多,感受到了許多。”
“這比在廠里聽報告要真切得多,也復雜得多。”
“多的話我就不說了,很多事兒,光聽不行,得你們自已去看、去碰、去琢磨,去體會,你們才能明白。”
“我現在能做的,就是要確保大家不犯錯誤,不被這些歪風邪氣吹倒。”
“好了,時候不早了,大家都收拾收拾,趕緊睡覺吧,明天還得起早。”
“……”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何衛國他們就起了床。
麻利地收拾好行李鋪蓋,將房間整理得如同來時一樣,隨后便來到了院子里打谷場邊,準備開車出發。
這時,張豐收滿臉堆笑地快步走了過來,人未到,聲先至:
“何科長,各位工人兄弟,早啊!”
“昨天晚上休息得怎么樣?”
“我們這窮鄉僻壤的,條件簡陋,招待不周的地方,你可要多多包涵啊。”
他說話時,眼神不經意地掃過何衛國他們的臉,似乎在觀察他們的情緒。
何衛國神色平靜,語氣客觀地回應道:
“張書記,你太客氣了。”
“有張安穩的床睡覺,對我們這些跑長途的人來說就是最好的條件了。”
“況且,向陽公社這招待所的條件,確實很不錯。”
他這話不帶什么感情色彩,純粹是陳述事實,這向陽公社的住宿條件,放在哪里都挑不出毛病。
張豐收一聽,臉上的笑容更盛了幾分,連連點頭:
“那就好,那就好!哎呀,你們休息好了,我這心里就踏實了。”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為關切:
“對了,何科長啊,我知道你們任務重,時間緊,急著趕路。”
“但你看,從咱們這兒去縣城倉庫,也得開上好幾個小時呢,這餓著肚子開車,路上也不安全,容易出岔子。”
“我特意讓食堂準備了點簡單的早餐,也不是什么金貴東西,就是點稀粥咸菜,大家隨便吃點墊吧墊吧,這一路上我也放心些,安全第一嘛!”
何衛國看著張豐收那熱情洋的臉,心里跟明鏡似的。
提供早餐這個提議本身,在何衛國看來是合情合理的,跑長途的司機確實不能空著肚子上路。
但他深知,眼前這位張書記絕不會僅僅為了讓他們吃頓早飯而如此大費周章。
他不想在此過多糾纏,更不愿再欠下這份說不清道不明的人情,于是便搖了搖頭:
“張書記,感謝你的好意,心領了。”
“但我們帶了干糧,路上能解決。”
“時間不等人,我們這就準備出發了,謝謝。”
然而,張豐收豈是那么容易打發的?
他見狀,立刻上前一步,幾乎是半強迫性地用手架住了何衛國的胳膊,力道不容拒絕,臉上依舊是那副熱情得過了火的笑容:
“何科長!你這可就見外了不是?”
“走吧走吧,都準備好了!”
“東西都端上桌了,你們要是不吃,那不就浪費了嗎?”
“這年頭,糧食多金貴啊!”
“你可不能辜負了咱們食堂師傅起早貪黑的一片心,更不能辜負了咱們向陽公社社員們的這份熱情啊!”
“走走走,吃了再走,不差這一會兒!”
他一邊說著,一邊幾乎是擁著何衛國往食堂方向走去。
趙曉東、周鐵柱幾人互相看了一眼,見科長被“架”走了,也只好默默地跟了上去。
還是昨天吃飯的那個小包間。
幾人剛坐下,食堂的工作人員就手腳麻利地將早餐端了上來。
張豐收將一碗熬得十分粘稠的棒子面粥推到何衛國面前,熱情地招呼道:
“何科長,來,嘗嘗這個!”
“咱們公社自已磨的玉米面,香得很!”
“何科長,不瞞你說,我可是打心眼里佩服你們這些從首都來的干部,作風扎實,原則性強!”
“這一路的辛苦,我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啊!”
他的話語充滿了贊賞,但聽在何衛國耳中,卻總覺得這夸獎底下藏著別樣的目的。
何衛國看著桌上的早餐,說句實在話,比起昨天晚宴的規格,今天早上確實不算夸張,但放在眼下這普遍困難的年景來說,這頓早餐已然堪稱奢侈了。
平時何衛國在家里也常吃棒子面,但鄉下的公社,通常喝的都是能照見人影的稀湯,像這樣稠厚的粥,普通社員家里一年也難得見上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