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宮的煙塵漸漸散去。
宮變的消息順著秦淮河的流水,傳遍了盛州的大街小巷。
市井間的議論沸沸揚揚。
有人拍案稱快,說二皇子趙瑾謀逆遭天譴,五雷轟頂乃是上蒼垂憐,實乃大乾之幸;
有人搖頭輕嘆,嘆皇家無情,手足終究抵不過皇權,落得個骨肉相殘的下場;
也有人感念太子仁厚,雖定了謀逆重罪,卻未株連無辜,只將罪不及者貶為庶人,是真正的仁君之相……
不過數日,盛州的酒肆茶座里,便有說書人支起了臺子,將“五雷轟頂懲逆黨”的故事講得活靈活現。那說書人拍醒木、抖折扇,把逆黨如何被上蒼降下五雷劈得尸骨無存的過程,描摹得惟妙惟肖,聽得滿座賓客或驚呼或頷首,直呼“天道昭彰”。
而隨著“太子得上蒼護佑,逆子遭天譴”的傳聞越傳越廣,甚至有人添油加醋,說太子當日直面蒼天,天雷竟繞身而過,足見其乃天命所歸。
那些先前因瞧著太子性情溫和,覺得他軟弱,轉而投靠二皇子的人,或是在儲位之爭里左右搖擺的墻頭草,此時也都紛紛改換門庭,或是主動到東宮請罪,或是在朝堂上力挺太子,唯恐落得個“逆黨同謀”的下場。
一時之間,趙珩在朝中的威望,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無人再敢質疑這位儲君的正統與能力。
與此同時。
那首曾在秦淮詩會流傳的藏頭詩,也被越來越多的人翻出來細讀。
“皇子趙瑾意圖謀反”的字字玄機,此刻再看,竟像是早已預言了這場宮變。
人人都驚嘆作詩者的先見之明,也紛紛猜測這“林三”究竟是何方高人。
東宮偏殿內,窗欞半開。
秦淮河的風帶著淡淡的水汽拂進來。
李若谷捏著抄錄了藏頭詩的詩箋,半晌,重重嘆了口氣。
他抬眼看向對面的徐文彥:“徐大人,咱們根本不用猜,這林三,定然是林川無疑。你看這字,豎為川,橫為三,橫豎都是他啊!”
徐文彥聞言,笑著搖了搖頭:“老夫也是真想不到,林將軍藏著這般心思,背著咱們,悄無聲息地為殿下做了這么多事情。”
“是啊!”李若谷點點頭,“這步步籌謀,就如圍棋弈子,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每一步都算到了極致,一子落定,全盤皆活。如今想想,這‘天罰’之計,實在是精妙絕倫!先是借火器造雷罰假象,震懾朝野;再以那……那什么行動來著?”
“斬首行動。”
“對對對,再以‘斬首行動’收攏兵權,斷了二皇子的臂膀;最后以藏頭詩布下輿論,并借天譴之名穩固殿下威望……沒想到,短短數日,竟一舉功成!”
“也不知林將軍此番事了,能否留在朝堂,為殿下效力。”
“若能如此,實在是大乾之福啊……只不過……”
“李大人有何顧慮?”
“你說……林將軍這般步步為營,心思縝密到可怕。這樣的人……當初為何會輕易答應你,從青州趕來盛州?他千里迢迢至此,究竟想要什么?”
“此話,當初老夫也曾問過他。”徐文彥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哦?他如何回答?”李若谷問道。
徐文彥放下茶盞,抬眼看向窗外,一字一句道:“他說,只要殿下安康。”
“只要……殿下安康?”
李若谷重復著這五個字,眉頭皺了起來,“此子……深不可測啊!”
“哦?”徐文彥望向他。
李若谷搖搖頭:“他替殿下掃平二皇子,替殿下收攏禁軍,替殿下借天意立威,甚至連民間的輿論都替殿下鋪排妥當。如今殿下威望日隆,朝局安穩,可這一切,都是林川一手促成的。他就像那執棋人,可這盤棋,究竟是誰而走?”
徐文彥一愣:“李大人莫不是又想多了?林將軍此番所作所為,皆是為了殿下,為了大乾,有目共睹。”
“哎,你是東宮詹事,不用想那么多。可我身為吏部尚書,對這‘人才’二字,,可得掰開揉碎了反復思量,容不得半分輕忽。”
李若谷自嘲地笑了笑,“這人啊,就跟這世間花草樹木一般,會長大,會變老,境遇變了,心思也會變,從不是一成不變的。吏部考校官員,除了核其才、察其功、驗其德,更要辨其志、觀其行、測其心。才德可考,功績可查,唯獨這‘志’與‘心’,藏于方寸之間,最是難測。”
他話鋒一轉:“尤其是林將軍這等人物,文能以藏頭詩攪動輿論,武能以雷霆手段收攏兵權,心思之縝密,手段之狠絕,遠非尋常武將可比,且他志向遠大,絕非甘愿屈居人下之輩。你我二人輔佐殿下,既要為殿下招攬賢才,更要替殿下多想一步、多看一層。若能摸清林將軍真正想要的,順其志、安其心,將他留在朝堂,為殿下所用,于大乾而言,豈不是皆大歡喜?可若摸不透他的心思……”
李若谷的聲音沉了下去,“他今日能以雷霆手段替殿下掃平儲位障礙,明日便能以同樣的手段,攪動朝局風云。他心思太深,手段太狠,所求的卻只有一句輕飄飄的‘殿下安康’。可這‘安康’二字,太輕了,輕得撐不起他這數日來步步為營的籌謀,從偽造雷罰到收攏禁軍,從引導輿情到絕殺二皇子,哪一步不是傾盡心力?可這‘安康’又太重了,重得讓人不敢去深想,這兩個字背后,藏著的究竟是怎樣的志向?是只求殿下安坐龍椅,還是想借殿下的‘安康’,成就他自己的一番天地?”
徐文彥若有所思點點頭:“那依李大人之見……該如何摸清林將軍真正想要的?”
李若谷端起微涼的茶盞,抿了一口:“徐大人,你我在朝堂沉浮數十載,該知欲知其人,先觀其行;欲知其志,先試其心。林將軍此人,越是說‘只求殿下安康’,便越是藏著心思,咱們要做的,不是逼他開口,而是讓他自己露出來。”
徐文彥一愣:“如何讓他自己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