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羅澤凱輕車簡從,再次來到東辰縣。
他沒有提前打招呼,直接深入田間地頭,查看“紅焰一號”的整改情況和辣椒長勢。
他看到縣農(nóng)技站的技術(shù)員正在田間手把手地指導(dǎo)農(nóng)戶,一些辣椒田的長勢確實有所恢復(fù)。
但也有一些因為前期管理不當(dāng),葉片枯黃,顯然已經(jīng)無力回天。
農(nóng)戶們的臉上雖然依然帶著焦慮,但看到市里、縣里確實派了人來幫忙,抱怨聲比之前少了一些。
傍晚,他讓司機(jī)把車開到縣城外邊,自已獨自一人沿著鄉(xiāng)間小路散步,思考著下一步的舉措。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jī)響了,是李東方打來的。
“哥……羅書記,你在哪兒呢?聽說你來縣上了?”李東方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帶著明顯的緊張。
羅澤凱有些意外,停下腳步看了看四周:“我在縣城東頭的小河邊走走。你怎么知道我來了?”
“我聽縣里人說的。那個……我有點事想跟你聊聊,方便嗎?”李東方語氣猶豫。
羅澤凱皺了皺眉,心里隱約猜到了什么,說道:“你來吧。”
不一會兒,李東方騎著摩托車趕了過來。
他停好車,有些局促地走到羅澤凱身邊,雙手不知道往哪兒放。
“哥。”他習(xí)慣性地叫了一聲,又趕緊改口,“羅書記。”
羅澤凱看著這位曾經(jīng)患難與共的好兄弟,見他臉上寫滿了小心翼翼和欲言又止,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東方,有什么事,說吧。”羅澤凱語氣平和。
李東方搓著手,吭哧了半天,才鼓起勇氣道:“哥,是……是關(guān)于常書記和石縣長的事。”
“他們……他們這段時間真的挺不容易的,天天往村里跑,想辦法幫農(nóng)戶解決問題,人都累脫相了……”
他偷瞄了羅澤凱一眼,見對方?jīng)]什么表情,才繼續(xù)往下說:
“你看,他們也知道錯了,整改也挺賣力的,這次……這次能不能……別處分得太重了?”
他說完,不敢看羅澤凱的眼睛,低著頭盯著自已的鞋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羅澤凱沉默了片刻,目光銳利地看著他:“東方,你跟我說實話,為什么來管這個事?”
李東方被問得一怔,支支吾吾地說:“我就是覺得他們?nèi)送玫模瑢ξ乙餐φ疹櫟摹?/p>
他聲音越說越低,帶著幾分心虛,“我原來負(fù)責(zé)保安工作,現(xiàn)在石縣長把我調(diào)到了縣綜合辦。”
“雖然是臨時聘用,但待遇好了,活兒也體面……”
“常書記平時見面也總是客客氣氣的……我……我就是覺得,他們現(xiàn)在遇到難處了,我要是能幫著說句話,心里也踏實點……”
他終于把憋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一方面是真心感激常、石二人的“提攜”,
另一方面,潛意識里也害怕如果這兩人倒臺,自已這剛到手沒幾天的“好工作”可能也就泡湯了。
羅澤凱聽著,眉頭微微蹙起。
他沒想到,常耀輝和石堯居然在李東方身上進(jìn)行“感情投資”。
而且李東方現(xiàn)在出面替他們說情,就知道這位老兄弟是被人用最傳統(tǒng)也最有效的方式“套”住了。
他沒有立刻發(fā)火,也沒有回答李東方的問題,而是將目光投向緩緩流淌的河水。
夕陽的余暉將水面染成金色,卻也照不清水下的暗流。
他轉(zhuǎn)而用一種更沉靜的語氣反問道:“東方,撇開誰對你好不好這層關(guān)系,你自已覺得,‘紅焰一號’這個項目,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李東方愣了一下,沒想到羅澤凱會問這個。
他撓了撓頭,依著自已的觀察和聽到的農(nóng)戶議論說道:“那種苗太嬌貴,不好伺候,咱們這兒的老把式一時半會兒學(xué)不會那套精細(xì)管理。”
“技術(shù)員又少,跑不過來,老百姓遇到問題抓瞎,心里就沒底……”
“還有呢?”羅澤凱追問,引導(dǎo)他思考更深層的原因。
“還有……還有就是,”李東方努力組織著語言,“縣上當(dāng)初推廣的時候,說得天花亂墜,什么‘易種好管’、‘收益超高’。”
“老百姓期望值被吊得老高,結(jié)果一種下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投入大,風(fēng)險高,心里落差太大,怨氣就來了……”
羅澤凱目光重新變得銳利,看向李東方,“那你有沒有想過,縣上當(dāng)初為什么要把話說得那么滿?”
“是不是縣上為了快速出成績、完成推廣指標(biāo),有意無意地夸大了好處,回避了風(fēng)險?”
李東方語塞了,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隱約知道答案,常耀輝和石堯急于在領(lǐng)導(dǎo)面前表現(xiàn)的心思,他也能感覺到一二。
但這層窗戶紙,他不敢,也不愿去捅破。
羅澤凱嘆了口氣,語氣變得深沉而懇切:“東方,我知道你重感情,講義氣。”
“別人對你好一點,你就想著回報,這沒錯,說明你本性淳樸善良。”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加重:“但是,你要往深處想一想,他們?yōu)槭裁赐蝗粚δ氵@么好?”
“他們請你吃飯、給你安排體面工作,是看中你李東方的能力,還是看中你和我羅澤凱的這層舊關(guān)系?”
李東方臉一下子漲紅了,支吾道:“我……我……”
羅澤凱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心中一直不愿正視的那個角落。
“常耀輝和石堯工作積不積極,改不改正,我和市委自有判斷,依據(jù)的是事實,是老百姓的切身感受和評價,不是某個人來說情就能改變的!”羅澤凱語氣嚴(yán)厲起來,
“他們?nèi)绻嫘幕诟模研乃级加迷趶浹a過失、把老百姓的損失降到最低上,該有的出路,市委自然會綜合考慮。”
“但如果到了這個時候,心思還主要用在托關(guān)系、找門路、想辦法減輕自已責(zé)任上,那才是真正無藥可救!”
他拍了拍李東方的肩膀,語重心長:“東方,我把你當(dāng)兄弟,才跟你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
“這個崗位,是讓你為東辰縣的老百姓做事的,不是讓你成為別人圍獵權(quán)力、甚至逃避問責(zé)的工具!”
“你要時刻保持清醒,守住本分,別讓人當(dāng)了槍使,最后害了自已,也連累了家庭!”
“小香提醒過你吧?你要聽得進(jìn)去!”
一番話,如同當(dāng)頭棒喝,讓李東方冷汗直流,之前那點酒意和被人捧著的飄飄然徹底醒了。
他想起王小香一次又一次的擔(dān)憂和告誡。
想起石堯等人刻意接近、步步為營的“熱情”。
想起自已之前竟然還覺得是“本事”和“面子”,頓時感到一陣強烈的后怕和羞愧。
“哥……羅書記,我……我明白了,我錯了!”李東方抬起頭,眼圈有些發(fā)紅,聲音哽咽但帶著醒悟,
“是我糊涂,光看眼前那點好處了!”
“我以后一定踏踏實實工作,本本分分做人,再也不摻和這些,再也不亂說話了……”
“知錯能改就好。”羅澤凱語氣緩和下來,“回去跟小香好好說說,她比你明白事理,下一步該怎么做,你們商量一下。”
羅澤凱的話說得很含蓄,但李東方這次聽懂了其中的深意。
書記沒有明確讓他辭職,但“下一步該怎么做”和“跟小香商量”的指向已經(jīng)非常明顯——
這個由石堯他們“特設(shè)”的崗位,不能再待下去了。
李東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有警醒,也有對這個工作的不舍。
對他來說,能有一個這么好的工作太難了。
但他還是點了點頭,聲音低沉:“哥,那我走了。”
看著李東方騎著摩托車遠(yuǎn)去的背影,羅澤凱輕輕嘆了口氣。
讓李東方離開那個位置,是為了保護(hù)他,也是為了避免授人以柄,更是維護(hù)公平公正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