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點半,管委會會議室里,煙霧繚繞。
羅澤凱面前攤開著《牧羊村違建房屋處置方案》的初稿,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面。
劉思琪和張咪分坐在兩側,表情凝重。
應邀參會的關勇,穩穩地坐在張咪的左側,眼神中透著一絲審視。
管委會財政科老周,坐在劉思琪的下首。
他摘下眼鏡,用衣角仔細地擦了擦,這才緩緩開口,臉上滿是擔憂:
“按這個標準補償,我們開發區目前的資金可得掏空半個家底啊。羅書記,這些可都是實打實的違建啊?!?/p>
劉思琪猛地抬起頭,帶著幾分憤慨:“但薛岳確實誘導村民加蓋,這也是鐵一般的事實!那些村民也是被蒙在鼓里啊!”
“誘導不等于合法?!睆堖湟贿叿牧希贿吚潇o地說。
她的眉頭微微皺起,“市里有明文規定,違建一律不予補償。要是開了這個口子,其他拆遷村還不得炸了鍋,到時候怎么辦?”
會議室里頓時炸開了鍋,爭論聲此起彼伏。
羅澤凱聽著這嘈雜的聲音,突然起身,大步走到窗前。
樓下,還能看見三三兩兩的村民在管委會門口徘徊,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焦慮和迷茫。
有個駝背老人,正小心翼翼地把饅頭掰成兩半,分給身邊的孫子,那動作充滿了憐愛和無奈。
羅澤凱猛地轉過身,陽光照在他的后背,讓人一時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
“這樣,”他的聲音不大,卻瞬間壓過了所有的爭論,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分三類處理?!?/p>
他走回桌前,手指重重地點在名單上:“第一類,像王鐵柱家這種,有正規手續的老宅子。”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老周和劉思琪,“按正常拆遷標準補償,加蓋部分……”
他略作沉吟,“按建筑成本價的30%給予材料補償。”
老周立刻拿起計算器飛快地按了起來,片刻后抬頭,臉色稍緩:“這樣……這樣能省下將近六成的資金。”
“第二類,”羅澤凱抽出幾張照片推過桌面,
“張二狗家這種在耕地突擊蓋的彩鋼房,嚴格說就是違建。但考慮到確有干部誤導......“
他看了眼張咪,“按建筑材料費補償,每平米不超過200元?!?/p>
張咪皺眉,擔憂的說:“羅書記,這已經突破政策了,可不是小事啊。“
“總要給條活路?!傲_澤凱突然提高音量,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怒氣和痛心,“難道真逼得他們學劉廣發?“
會議室瞬間安靜。
羅澤凱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了一下情緒,才冷聲繼續:
“第三類,干部親屬,尤其是像劉廣發小舅子家那種,仗著有關系蓋起的三層‘小洋樓’!”
他語氣斬釘截鐵,“全部無條件強拆!一分不補!”
劉思琪猶豫了一下,還是舉了舉手,小聲補充道:“有些老人把棺材本都投進去了......“
“設個特殊困難補助?!傲_澤凱在方案上補了一條,“經村民代表大會評議,公示無異議的,可以申請不超過2萬元的人道救助?!?/p>
他特意強調,“但要簽承諾書,保證不再反復?!?/p>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
張咪盯著羅澤凱寫下的那條“特殊困難補助”,眉頭緊鎖,終于開口:
“羅書記,請你再慎重考慮一下!你這個方案……妥協得太多了!上級追責下來,這個責任誰來負?”
羅澤凱沒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投影幕布前,調出一張航拍圖——
那是牧羊村的全景,密密麻麻的房屋像一片被野火燎過的林地,雜亂無章地蔓延在山腳下。
“你們看,”他指著圖上幾處突兀的高樓,“這些兩層、三層的‘小洋樓’,是農民自已想蓋的嗎?”
“不是。是薛岳放出風聲,老百姓信了,把棺材本、嫁妝錢、孩子的學費全砸進去,就為了搏一個‘拆遷暴富’的夢。”
他轉身,目光掃過眾人:“現在夢碎了,我們卻要冷冰冰地說一句‘違建不補’?”
“那他們怎么辦?跳樓?上訪?還是像劉廣發一樣,報復殺人?”
一直沉默的關勇插話道:“羅書記,劉廣發畢竟是個極端案例,我們不能因噎廢食……”
“極端?”羅澤凱聲音陡然提高,“這是血的教訓!如果我們今天還只盯著‘政策’兩個字,那明天,說不定發生什么事!”
會議室再次陷入沉默。
老周緩緩戴上眼鏡,嘆了口氣:“羅書記,你說的……我懂。財政壓力我能扛,可上面問責下來,誰來擔?”
羅澤凱走回桌前,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輕輕放在會議桌上。
“這是我寫的《關于牧羊村違建問題的歷史成因與處置建議》。”
他語氣平靜,“我已經簽了字,也按了手印。如果因為這個方案,有人要追責,我,羅澤凱,一力承擔?!?/p>
眾人震驚。
張咪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你……早就準備好了?”
“從確定是薛岳煽動村民加蓋的時候,我就在寫?!绷_澤凱目光堅定,
“我知道這方案不完美,但它至少能讓大多數人活下去,讓這個村不塌?!?/p>
他環視眾人,聲音低沉卻有力:“我不是要打破政策,我是要在政策的縫隙里,給老百姓擠出一條活路?!?/p>
“你們可以反對,可以保留意見,但今天,這個方案,必須通過?!?/p>
會議室里,煙霧繚繞,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掙扎與權衡。
良久,老周第一個開口:“我……同意?!?/p>
劉思琪緊隨其后:“我也同意?!?/p>
張咪沉默片刻,終于點了點頭:“我……不反對?!?/p>
這是她能給出的最大支持。
關勇作為應邀參會人員,沒有投票權,也無權發表意見。
他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眼神沉靜,像是在看一場與自已無關的戲。
羅澤凱深吸一口氣,拿起筆,在方案最后一頁簽下自已的名字。
他知道,這一筆簽下去,不只是一個補償方案,更是一份對民心的承諾。
會議結束,羅澤凱沒有立刻離開。
他站在窗前,看著樓下那群仍在徘徊的村民。
駝背老人已經把饅頭吃完,正拉著孫子的手,仰頭望著管委會的大樓,眼神里滿是忐忑與期盼。
張咪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站在他身后半步遠的地方,輕聲問:“他們如此的反復無常,你不恨他們嗎?”
羅澤凱沉默了幾秒,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疲憊:“說實話,我恨。”
張咪皺眉:“那你為什么還要幫他們?”
“他們是老百姓。”羅澤凱轉過身,目光直視她,眼神里有痛,也有堅定,“我不能因為個人恩怨而毀了這些人的生活。”
“可是。”張咪眼底閃過一絲動容,“你這次是用開發區的建設資金補貼違建,代價未免太大了吧?”
羅澤凱笑了笑,沒有回答。
他知道代價是什么——
市里的不滿、上級的質疑、甚至可能的政治風險。
但他更知道,有些事,必須有人去做。
他轉身,正色道:“通知牧羊村村委,今天下午兩點,村委會開會,我要當面宣布方案。”
張咪一愣:“你親自去?”
“當然。我既然許了他們一條活路,就得讓他們親眼看見,這條路,是真的。”羅澤凱整了整衣領,
“你也和我一起去,作為紀委人員監督我的工作。”
他走出會議室,陽光灑在臉上,暖得有些刺眼。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