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粵東海濱,寒風不再是溫柔的撫摸,而變成了帶著鹽粒的鞭子。
凜冽的海風呼嘯著穿過新兵訓練場的鐵絲網,發出嗚嗚的怪叫,仿佛在嘲笑這群初來乍到的菜鳥。
天空陰沉沉的,壓得很低,但這壓抑的天氣遠不及新兵三班班長王浩和副班長趙小虎此刻心頭的陰霾沉重。
“全體都有!目標地,俯臥撐準備!”
王浩站在隊伍的最前方,手里緊緊攥著那個黑色的秒表。
他努力挺直腰桿,試圖讓自已看起來像傳說中的“魔鬼教官”,那張原本還算清秀的臉此刻緊繃著,眉頭鎖成了一個“川”字。
然而,如果有人拿著放大鏡湊近了看,就會發現王浩那只按著秒表大拇指,正在以一種每秒五次的頻率劇烈顫抖。
那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恐懼——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站在他面前趴下的,不僅僅是一個叫蘇鐵蛋的新兵,那是他的老戰友,是全軍的神話,是他曾經頂禮膜拜的“三爺爺”蘇寒!
讓這樣一個“殺神”趴在自已腳下做俯臥撐,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只螞蟻正拿著鞭子在抽打一頭霸王龍,螞蟻不僅要裝作很威風,還得時刻提防霸王龍會不會打個噴嚏把自已給崩死。
“開始!”
王浩深吸一口氣,從丹田里擠出一聲怒吼,試圖用音量來掩蓋心虛。
“唰——!”
八個新兵動作整齊劃一地趴下。
蘇寒混在隊伍的中間位置,動作輕盈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又沉穩得像一塊磐石生根。
他的雙手穩穩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身體繃成了一條完美的直線,甚至連迷彩服下擺的垂墜感都顯得那么富有美感。
“一!二!三……”
隨著王浩的口令,新兵們開始了起伏。
前五十個,對于這群經過入伍前體檢篩選的年輕人來說,還不算太難。
畢竟,能被選進海軍陸戰隊的,那都是經過層層篩選的。
其中,大部分,都是有練過的,比如,是體育生,比如,練過格斗散打之類的。
所以,大家咬著牙,動作還算標準。
但到了第八十個的時候,場面就開始變得滑稽起來了。
隊伍里傳來了拉風箱一般的粗重喘息聲。
有的新兵手臂開始發軟,每一次撐起都在打擺子;
有的為了省力,屁股越撅越高,遠遠看去像是一排拱橋;
還有的干脆腰部塌陷,肚皮貼著地在那兒做“蠕動式”俯臥撐。
趙小虎背著手,手里拎著那根象征權力的細藤條教鞭,在隊伍的縫隙中穿梭。
他的任務是糾正動作,或者說是——找茬。
這是連長和指導員下的死命令:“不僅要練,還要挑刺!要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感受到新兵的‘屈辱’!”
趙小虎感覺自已此時此刻就是一個即將走向刑場的死囚。
他磨磨蹭蹭地從隊頭走到隊尾,又從隊尾繞回來,目光躲閃,根本不敢往蘇寒那邊看。
但他知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當他終于挪步到蘇寒身邊時,那種無形的壓迫感讓他幾乎窒息。
地上的蘇寒,就像是一臺不知疲倦的精密液壓機。
他的節奏從始至終沒有變過哪怕0.1秒。
下,胸肌輕觸地面激起微塵;上,手臂完全伸直鎖定關節。
他的呼吸平穩深長,仿佛這根本不是在做高強度的體能訓練,而是在海邊做SPA呼吸吐納。
趙小虎看著這堪稱藝術品的俯臥撐動作,腦子里一片空白。
這怎么挑刺?這怎么找茬?
教科書來了都得照著這個改版!
這都一百二十個了,別的新兵臉都紫了,寒哥怎么連汗毛都沒豎起來?
可是,遠處辦公樓的窗口,似乎有兩道目光正在注視著這里。
趙小虎想起了林虎那句“送去養豬場”的威脅,他咬了咬牙,心一橫:死就死吧!
他蹲下身子,盡量讓自已的動作看起來充滿威懾力,拿著教鞭的尖端,顫顫巍巍地伸向蘇寒的后背。
在教鞭觸碰到蘇寒背肌的那一剎那,趙小虎感覺像是捅到了一塊鋼板。
“蘇……蘇鐵蛋!”
趙小虎這一嗓子本來想喊出氣勢,結果因為太緊張,聲音劈岔了,聽起來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到!”
蘇寒一邊撐起身體,一邊扭頭大聲回答。
那聲音洪亮如鐘,震得趙小虎耳膜嗡嗡作響,嚇得他腿一軟,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為了掩飾這丟人的一幕,趙小虎只能硬著頭皮,開啟了胡說八道模式:“你……你的背!怎么這么直!啊?你是背著門板來的嗎?”
周圍還在苦苦支撐的新兵們都聽傻了:班長,俯臥撐要領不就是背部挺直嗎?這也算錯?
趙小虎臉漲得通紅,語無倫次地吼道:“我們要講究……講究人體工程學!要有……要有韻律感!你繃這么緊干什么?你是想把作訓服撐破嗎?給我……給我稍微放松一點!要有彈性!懂不懂什么叫彈性!”
這番話連趙小虎自已都不知道在說什么。
蘇寒趴在地上,看著趙小虎那張憋成豬肝色的臉,和那雙因為緊張而無處安放的手,心里簡直要笑瘋了。
小虎子啊小虎子,一年不見,你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見長啊,連人體工程學都整出來了。
雖然心里樂開了花,但蘇寒表面上依舊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新兵模樣。
“是!班長!俺這就改!要有彈性!要符合人體工程學!”
說著,蘇寒真的調整了姿勢。
他不再像鋼板一樣硬邦邦,而是隨著起伏的動作,肌肉線條如同波浪般涌動。
這一改,不僅沒變丑,反而展現出一種充滿了野性與爆發力的美感,就像是一頭正在捕食的獵豹,壓迫感反而更強了。
趙小虎看著這一幕,欲哭無淚。
我讓你改丑點,你給我整出個健美表演?
這讓我怎么接?
而另一邊,負責計數的王浩也快到了崩潰的邊緣。
“一百五……一百五十一……”
王浩喊口令喊得嗓子冒煙,喉嚨里像吞了一把沙子。
雖然是大冬天,但他額頭上的冷汗順著帽檐往下淌,流進眼睛里辣得生疼,但他根本不敢伸手去擦。
因為每當蘇寒撐起來的時候,都會微微抬起頭,用那雙看似平淡無波、實則洞若觀火的眼睛,淡淡地掃他一下。
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怨恨,只有一種看穿一切的戲謔。
仿佛在說:小浩子,才一百五,你就不行了?剛才的氣勢哪去了?你的腿在抖什么?是不是帕金森犯了?
王浩被這眼神看得頭皮發麻,雙腿如同灌了鉛一樣沉重,又像踩在棉花上一樣無力。
這時候,其他新兵大部分都已經趴在地上起不來了,一個個像死狗一樣喘著粗氣,只有蘇寒還在勻速運動。
“其他人……起立!原地活動手腕腳腕!”王浩實在看不下去了,揮手讓其他人休息。
這一下,偌大的操場上,只剩下蘇寒一個人還在“表演”。
八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蘇寒。
旁邊的王小帥一邊揉著酸痛的胳膊,一邊目瞪口呆地看著蘇寒:“我的個親娘咧……這就兩百個了?鐵蛋哥以前在村里到底是種什么地的?種的是擎天柱嗎?”
“你看他,臉不紅氣不喘,甚至連那個節奏都跟一開始一模一樣!”另一個新兵驚嘆道,“這還是人嗎?”
而作為監工的王浩和趙小虎,此刻卻比做俯臥撐的蘇寒還要累。
這種心理上的折磨簡直比體能折磨更可怕。
他們既要維持班長的威嚴,又要承受來自“兵王”的氣場壓制,還要擔心事后被報復。
“兩百八……兩百八十一……”
王浩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
他看著蘇寒那張依然平靜的臉,內心在咆哮:哥!親哥!您能不能喘口氣?您能不能流滴汗?您這樣顯得我很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