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的話不一樣。
可那眼神深處的東西,一模一樣......
利用。
榨取。
水仙緩緩低頭,看向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
這里孕育著一個生命。
是她的骨血。
但在昭衡帝眼里......許在所有人眼里......
這是皇嗣,是江山繼承人,是她作為皇后的價值所在。
一旦這份價值耗盡呢?
一旦她生不動了,老了,顏色衰了?
水仙的眸色,一寸寸冰冷起來。
“娘娘,此地處陰寒,不宜久留。”暗衛低聲提醒。
水仙恍若未聞。
她站在那里,看著老婦被暗衛攙扶著,踉蹌走回石階。
老婦坐下后,又開始哼那荒腔走板的調子,這回聽清了,是前朝一首宮怨曲:
“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
聲音漸低,漸散。
水仙緩緩轉身,一步一步,走出這片荒蕪的庭院。
她走到冷宮外墻邊,那株枯死的老槐樹下。
抬手,指尖觸到了發間那支九鳳銜珠步搖。
金鳳冰冷,東珠在殘陽里折射出刺目的光。
昭衡帝今早為她簪上時說的話,猶在耳邊:
“此乃太祖元后之物……朕覺得,你比元后更配它。”
配它。
配這皇后之位。
配為他誕育子嗣。
配做他江山繼承人的母親。
水仙握住步搖,緩緩地、用力地,將它從發間拔下。
她垂眸,看著掌心那支金燦燦的步搖。
九鳳盤旋,珠光璀璨,象征著皇后至極的尊榮。
可此刻,它只讓她覺得冷。
遠處傳來宮人尋她的呼喚聲,由遠及近。
水仙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再睜開時,眸底已被一片沉沉的死寂覆蓋。
她將步搖握緊,收入袖中。
轉身,朝著乾清宮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
水仙回到乾清宮時,暮色已徹底沉落。
殿內宮燈初上,暖黃的光暈灑在光潔的金磚地上,顯得十分溫馨。
她邁進門檻的瞬間,候在門邊的宮女們齊齊蹲身行禮。
“娘娘回來了。”
聽露迎上前,接過她解下的斗篷,看她臉色蒼白,眸底有些擔憂閃過。
聽露在水仙的耳邊低聲道:“皇上吩咐,晚膳擺在暖閣,都是您愛吃的菜式。”
“皇上還在御書房議事,說讓您先用些點心墊墊,不必等。”
水仙淡淡“嗯”了一聲,朝內殿走去。
在聽露擔憂的目光里,水仙走進內殿,揮退了內殿伺候的宮人。
梳妝臺前,銅鏡映出她的面容。
她臉色有些蒼白,唇色也淡,但眉眼間那股屬于皇后的端靜雍容,卻已經仿佛刻入她骨血一般深入。
水仙看著鏡中的自己,看了許久,然后伸手,從袖中取出那支九鳳銜珠步搖。
金鳳冰冷,東珠在燈下流轉著溫潤的光。
她將它緩緩插入發髻,調整角度,讓鳳口垂珠恰好懸在額際。
動作平穩,指尖沒有一絲顫抖。
戴好步搖,她又拿起胭脂盒,用指尖蘸了少許嫣紅,輕輕點在唇上。
鏡中人頓時添了幾分顏色,不再那么蒼白得駭人。
做完這一切,她起身,朝暖閣走去。
暖閣內已布置妥當。圓桌上鋪著杏子黃的錦緞桌布,正中擺著一尊白玉香爐,裊裊吐出馥郁的龍涎香。
八樣菜式陸續呈上:清燉乳鴿、蟹粉獅子頭、胭脂鵝脯、素炒三鮮……
身為帝后,按照祖宗規矩,不能有偏愛喜歡的菜肴。
不過,縱觀今日的菜,無一例外都是她孕后偏愛的口味。
水仙深知自己并未吩咐,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了……昭衡帝遣人準備的。
那碟蟹粉獅子頭擺在她慣坐的位置前,每人只一枚,盛在青瓷小盅里,湯汁清亮,肉丸圓潤,頂上綴著一小撮蟹黃。
水仙記得,昨日用膳時她不過隨口提了句忽然想念蟹粉獅子頭,宮里久未做了。
話出口自己都忘了。
他卻記得。
她垂下眼,在桌邊坐下,沒有動筷。
約莫一刻鐘后,外間傳來腳步聲。
昭衡帝踏進暖閣,明黃的朝服已換成了常穿的靛藍便服,腰間只束了條墨色腰帶,好似褪去了帝王的外表,整個人顯得放肆而俊郎。
卸去了帝王冠冕,整個人顯得松弛許多。
“等久了?”
他快步走到她身邊,很自然地俯身在她頰邊落下一吻,才在她身側坐下。
跟隨昭衡帝伺候的宮人眼觀鼻鼻觀心,并未露出任何訝異,仿佛對看到的這一切早就不驚訝了。
“兵部那邊啰嗦了些,非要議清楚邊境互市的細則。朕說了改日再議,那群老臣偏不依不饒。”
他語氣里帶著些許抱怨,卻更像尋常夫君向妻子絮叨外頭的瑣事。
說著,他已拿起銀箸,夾了片鵝脯放到她面前碟中:“嘗嘗,今日的鵝脯做得不錯,朕特意讓他們少放了黃酒,你不喜酒味重。”
水仙拿起筷子,將那片鵝脯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確實沒有濃重的酒氣,肉質酥爛,醬香恰到好處。
“好吃。”
她輕聲道。
昭衡帝笑了,眉眼舒展,又舀了一勺乳鴿湯到她碗中:“多喝些湯,裴濟川說你現在需要溫補。”
他一邊替她布菜,一邊說起今日的安排:“朕已命內務府籌備秋獵,京西圍場那邊行宮一直有人打理,過去就能住。”
“你如今有孕,不宜騎馬射箭,但可以住在行宮,看看山水。永寧那丫頭念叨想學射箭許久,這次朕親自教她。”
他說著,側頭看向她,眼中滿是溫柔的光。
“清晏和清和雖然現在走的不利索,但也能跟著師傅跑跑馬,那兩個小子,成日悶在宮里,可不能悶壞了……”
水仙安靜聽著,偶爾點頭,或應一聲“嗯”。
暖閣里炭火正旺,龍涎香氤氳,飯菜熱氣裊裊上升,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一切都溫馨得近乎虛幻。
昭衡帝說到興起,伸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掌心溫熱:“仙兒,等這個孩子出生,天氣暖和些,咱們去江南走走,可好?”
他指尖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語氣里滿是憧憬:“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西湖?蘇堤春曉,斷橋殘雪……朕帶你微服私訪,就咱們一家人,誰也不帶。”
昭衡帝的笑容帶著憧憬的溫度。
“租條畫舫,在湖上住幾日,聽雨喝茶,看荷花。你想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
他說得認真,仿佛那煙雨江南、畫舫聽雨的時光,已是觸手可及的未來。
水仙垂眸,看著兩人交握的手。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指腹有常年握筆持弓留下的薄繭,此刻卻溫柔地包裹著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像捧著易碎的珍寶。
她忽然想起冷宮里那個瘋癲的老太妃枯瘦如柴的手,想起她嘶喊時癲狂的眼神。
水仙并不覺得她癲狂,反而打心底覺得她可憐。
這后宮囚著女人,就算是開始的時候是正常的,最后也要發瘋!
心頭那點被暖閣溫馨渲染出的微弱的動搖,瞬間凍結成冰。
她緩緩抬起眼,看向昭衡帝溫柔含笑的側臉。
然后,她稍微用力,輕輕抽回了自己的手。
昭衡帝一怔。
水仙已拿起絲帕,拭了拭唇角,姿態優雅如常。
她抬眼,目光平靜地看向他,像皇后奏對君王那般,緩緩開口:
“皇上,如今后宮空置,臣妾聽聞朝臣們仍有非議?”
昭衡帝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并未多想,只當她是在憂心朝政。
“不過些老調重彈。”
他語氣輕松,重新執箸為她夾菜,英俊的側臉帶著微笑,被窗外夕陽鍍上一層近乎虛幻的溫柔淺金色。
“鄭黨已除,其余人不過私下嘀咕幾句,無人再敢當廷置喙。仙兒不必憂心,朕既已下旨,便不容任何人再議選秀之事。”
他說得篤定,帶著帝王不容被他人質疑的威嚴。
水仙靜靜聽著,等他說完,才放下手中銀箸。
銀箸擱在青瓷筷枕上,發出極輕的一聲響。
她輕扶了下戴在發髻上的鳳釵,東珠搖晃,輕觸在她額頭上有些冰涼。
然后,她抬起頭,以皇后奏對君王的標準姿態,背脊挺直,雙手交疊置于膝上,目光平靜地迎上昭衡帝的視線。
暖閣內燭火跳動,在她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光影。
她開口,聲音平緩無波,像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宮務。
“皇上,臣妾有孕,不便侍奉。為皇嗣計,為江山社稷計……”
她頓了頓,每個字都吐得清晰,落地有聲:
“請皇上遴選淑女,充實后宮。”
話音落下的剎那,暖閣內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侍立在側的宮人全部僵住,連呼吸都屏住,低著頭,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地縫里。
掌勺布菜的太監手中的銀勺懸在半空,湯汁一滴、一滴,落回碗中,發出細微的聲音。
噠、噠。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昭衡帝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凝固、凍結,然后像碎裂的冰面般,寸寸剝落。
他盯著水仙,那雙總是盛滿溫柔笑意的狹長眼眸,此刻深不見底,只有難以置信的錯愕,和某種正在迅速堆積的暗涌。
“……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