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戶部的主管薛敬之深夜帶著大批人馬前來拜訪時，朱白玉便知道，聞潮生從寧國公府里拿走的那塊魔方非常重要。
里面藏著重要的秘密，薛敬之當(dāng)初是平山王提拔上來的官員，這些年暗中幫平山王在官場人員分布上動了不少手腳，如今他來尋東西，幾乎也是側(cè)面印證了傳聞不假，平山王真的跟寧國公一事有關(guān)。
朱白玉如今是聽到「平山王」這三個字便覺得頭疼不已。
風(fēng)城一事過后，這人儼然成為了國家最大的蛀蟲，偏偏他身上的干涉實在太多，輻射向了齊國各個機關(guān)，真若是要鏟除平山王與他麾下的勢力，幾乎等同于讓齊國大換血，屆時輕則引動朝綱內(nèi)部動亂，重則會讓其余三國趁虛而入。
雖然四國之間明面上簽訂了條約，有著微妙平衡，但在邊關(guān)行軍這么多年的朱白玉當(dāng)然知曉，永安歷的平衡正在逐漸崩塌。
自古以來，所謂的戰(zhàn)爭，幾乎都是大多數(shù)人來為少數(shù)人的野心埋單。
如今也是這樣。
最初一同平息戰(zhàn)爭的那些大修行者想要創(chuàng)立一個沒有戰(zhàn)爭的大同世界，然而人與人之間的紛爭是不會停歇的，有了壓迫與剝削，平衡開始傾斜，慢慢就會有反抗，兩股相反的力量交錯，最終便會引發(fā)紛爭甚至是戰(zhàn)爭。
當(dāng)然，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明白這個道理，朱白玉也是其中之一，可明白道理不代表他能從中跳出。
他跳不出來。
他早就已經(jīng)是這棋盤上的一枚落子。
因為與齊王交涉頗深，所以朱白玉對于齊國的情況了解要比許多官場上的人還清楚明白，所以在遇見聞潮生這樣的人時，他動了惜才之心。
齊王、齊國都很需要這樣的人。
到了第二日傍晚，盤坐于碧水籠中修行「鯨潛」的聞潮生聽到了外面?zhèn)鱽淼哪_步聲，他收功卻未曾睜眼，不徐不急地將那根毛筆藏于袖間。
直至那腳步聲停滯于他的面前，聞潮生才睜開了自己的眸子，入目正是滿面嚴(yán)肅的崔聞，身為書院明玉堂的長老，崔聞身上有一股濃郁的上位者氣息，他一襲灰色長袍，穿著極素，給人一種鐵面無私的嚴(yán)明感，但偏偏看聞潮生的那雙眼睛里有著遮掩不住的私人恩怨。
“聞潮生，你目無尊長，目無院規(guī)，而今落得這般下場，心中可有悔意”
面對崔聞的質(zhì)問，聞潮生卻道：
“我若有悔，便能不死”
崔聞冷笑道：
“當(dāng)然不能，你在書院犯下這般人神共憤之舉，按照書院條規(guī)，必須處死！”
聞潮生平靜道：
“不就是砍了幾條手臂，書院中不是有太醫(yī)閣么，接回去不就行了”
崔聞見他輕描淡寫講出這句話，心中怒火更甚：
“豎子，死到臨頭，還不知悔！”
“不就是砍了幾條手臂……說得輕巧！”
“那倘若是沒有接回去，又當(dāng)如何！”
“他們可都是你的同門！”
“書院這等圣賢傳法傳道的圣明之地，豈容你從江湖市井里學(xué)來的蠻橫無端褻瀆”
聞潮生瞥了面色慍怒的崔聞一眼，忽然緩然一笑：
“圣明之地”
“你的意思是，一群仗著自己早些進入書院，修為更深一些，便肆意凌辱欺侮后入門的同門”
“某位女學(xué)生被扒光了衣服，扔到書院后山湖畔讓蚊蟲啃咬、被強行索要生活的銀錢時，書院這等圣明之地怎么沒見管管”
崔聞拂袖冷哼道：
“豈能一樣”
“我大齊書院本是四國天下底蘊道統(tǒng)最為深厚的傳承，合理競爭反而能夠激發(fā)這些后輩們的上進之心！”
“你以為書院的學(xué)生皆像你那般生于蠻野之地，下手不知輕重，不懂分寸！”
聞潮生笑容愈發(fā)燦烈，言語化為利刃，單刀直入：
“崔長老，你還真是一套又一套，「道貌岸然」這四個字真是被你玩明白了。”
“講了那么多，不就是因為我聞潮生「生于蠻野之地」，而那些被我砍去手臂的同門大都家世顯赫，你擔(dān)心自己若是不給他們一個合理的交代，回頭自己的家族在外會受到影響，所以怨氣才這般大么”
被聞潮生剖開內(nèi)心，戳中心事，崔聞那張老臉倏然之間皺紋拉扯，陰沉得可怕。
“院長讓你這樣的人進入書院真是個天大的錯誤，一身未褪的江湖臭氣，自己心胸狹隘，手段毒辣，還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憑你這等心性，再有天賦未來也難有作為！”
聞潮生緩緩拿出了書院的章印，放于身前。
“我其實有一件事挺好奇，若是你趁著院長不在把我殺了，回頭院長回來，你會不會為此付出代價。”
崔聞見到了聞潮生掌中章印，眉頭一皺，不過很快，他便微微仰起頭，淡淡道：
“老夫秉公辦事，無愧殿中圣賢與本心，既然老夫未曾做錯，院長又為何會怪罪老夫”
“你這廝刁民，莫不是以為得了院長兩三分偏愛，便能在書院為所欲為”
“愚昧！”
崔聞的態(tài)度堅決，讓聞潮生看見了很多平日里接觸不到的東西。
書院不是院長的一言堂，很多事情，她說了也不算。
沉默片刻后，聞潮生對著面色冷冽的崔聞?wù)f道：
“我也并非完全沒有底牌，院長不在，還有其他人會幫我。”
崔聞?chuàng)u頭：
“沒有人會幫你，你死定了。”
“明日書院流程一過，最遲再過一日，你就會被處決。”
未能從聞潮生的臉上瞅出恐懼之色，崔聞始終覺得內(nèi)心缺失了什么，他一早便不喜歡聞潮生這名特招進入書院的「學(xué)生」，因為當(dāng)初聞潮生在苦海縣殺死的宮椿是他在書院中的「臂膀」，后來聞潮生在思過崖內(nèi)斬斷那些前去挑戰(zhàn)者的臂膀，這些人因為失去手臂，又無法復(fù)仇，怨念郁結(jié)之下，只能告上明玉堂。
柳稚島便是其中一個。
那時候，崔聞便去找過院長，要求立即處死聞潮生這名學(xué)生，但院長對此完全沒有理會，那個時候崔聞便已經(jīng)頂著巨大壓力了。
書院的學(xué)生，每一批入門，皆是由「無涯堂」精挑細(xì)選，名額之中不少是王公侯貴之嗣，這些人都被納入了特別的名單里，書院里的先生一般會對這些人重點關(guān)注與培養(yǎng)，主動打好關(guān)系，不會輕易得罪。
而今聞潮生在食堂中怒斬二十七名同門臂膀，崔聞哪兒能輕易放過他
正巧此時院長也不在書院了，在崔聞看來，便是天要收聞潮生。
籠中的聞潮生盯著面前的灰衣老者，表情格外平靜，完全沒有臨死之人的恐懼與慌張，只回道:
“還望崔長老屆時記住自己此時說過的話，不要讓我失望。”
崔聞袖中拳頭緊攥，皮笑肉不笑道：
“放心，絕對不會。”
“也希望你被處死的時候都保持著此刻的淡定，千萬別求饒。”
…
一封封的急報早在昨日清晨便從玉龍府中快馬加鞭發(fā)出，馳往了齊國諸多重城大州，傳達(dá)王諭的那些使者胯下皆是赤髯千里汗血馬，這些馬匹尋常時候不會被輕易挪用，唯有極為重要的急報需要派送。
短短一日的時間，許多崔氏官員便隨王諭傳達(dá)的使者來了王城，一批人前后十九，心中諸多猜測，但料想皆是業(yè)績出眾，或秦侯發(fā)力，使得他們被齊王看上，官通大道了。
然而，當(dāng)眾人于王宮門前互一相見時，才驚覺竟全是同族官員，他們心中的驚喜逐漸消退，隱隱覺得事情與預(yù)想之中不大一樣，不祥的預(yù)感開始浮現(xiàn)。
“大人……王上此次傳我等進宮，所為何事”
一名鬢染微霜的中年人快步上前，到了領(lǐng)路甲士面前，從兜里摸出了一塊成色極佳的玉佛陀，拱手送上。
甲士沒接，只是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fā)，依舊在前面帶路，這名中年人臉上卑微的笑意變得僵硬，內(nèi)心愈發(fā)覺得不安。
一行人抵達(dá)了蟠龍宮內(nèi)，在長殿之外便聽見了里面的鶯歌燕舞，聞到了一股浸人心脾的酒香，這股子要命的糜爛味讓眾人心頭稍微安定了些許，這么些年來，齊王幾乎都在蟠龍宮中酒池肉林，很少過問朝中事情，如果今日是來找他們問罪的話，此刻該不能還在飲酒賞舞。
持刀甲士領(lǐng)著他們來到了殿外，便立于一旁，示意眾人自己進去。
眾人面面相覷，略有些忐忑，最后排成了一條隊伍，來到了殿內(nèi)，站在一群妖艷的舞女身后，對著殿上王褟棲臥的齊王下跪行禮。
“臣等，參見齊王！”
王褟上，喝得微醺的齊王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他輕輕拍了拍懷中美人的后背，女人便乖巧地起身，退讓到了一旁。
齊王見到因為打擾而停下的舞女與樂師們，揮了揮袖，笑道：
“莫停，諸位且把這段「金陵春」舞完。”
他話落，笙歌再起。
齊王起身，搖搖晃晃下了王褟，對著舞女背后的那群崔氏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上前來，而后又讓服侍的那些下人端來了刻著精美社稷雕紋的木幾，邀請他們坐下，一同飲酒賞舞。
木幾上盡是王宮內(nèi)果園最鮮美的水果與糕點，起初崔氏那群人十分忐忑，不知道齊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在這般祥和散漫的氛圍下也逐漸放松了下來，開始有說有笑，時不時拍拍齊王的馬屁，試探一下齊王的意圖。
直至這一曲「金陵春」舞罷，舞女與樂師向齊王行過禮，徐徐退出，他們走后，先前立于門外的甲士竟出現(xiàn)，將大殿的門關(guān)上。
明媚的陽光被如鍘刀一般的殿門斬斷，黑暗籠罩，殿內(nèi)竟然不剩下一丁點兒光芒，伸手不見五指。
這場忽然降下的黑暗讓眾人才放松下來的心情忽然又如弓弦一般拉緊，他們盤坐于黑暗與死寂中，渾身都繃緊，不敢大口喘息，腦中蔓延的是與黑暗完全相反的空白。
眾人不知齊王到底賣的什么藥，只覺得脖子后面涼颼颼的，仿佛有人正拿著大刀立于他們身后，隨時都會斬下。
“王上……您這是……”
黑暗中，有人顫顫巍巍地問出一句。
齊王于黑暗中「噓」了一聲，而后緩緩而行，一步一步來到了眾人的中間，接著他似乎從身上取出了什么，嘩啦啦地散落一地，接著他掌心輕晃，一根火燭忽而自黑暗中燃亮，照出了中心狹小的一塊區(qū)域，照出了齊王那張模糊朦朧的面容。
接著，齊王當(dāng)著眾人的面點燃了第二根蠟燭、第三根……一直到他點燃了第二十根蠟燭，才終于停下。
齊王自己持一根燭火，將剩下的火燭分給了在場的十九人，接著他坐于眾人中間，招呼他們圍著自己坐下。
“諸位，手里的火燭千萬拿好，這是你們的「命燭」……”
齊王說著，露出了一個神秘而瘆人的笑容，看得在場的十九人后背發(fā)涼。
“王上，臣等都是為齊國盡忠職守，絕無二心，王上若是有何吩咐，只顧交待便是，臣等便是赴湯蹈火，也定不辱命！”
見情況不對，立時便有人以最快的速度表明忠心，其余眾人即刻附和起來，聲音此起彼伏。
坐于眾人中心的齊王拿出了一張文卷，緩緩攤開，接著便說道：
“忠心不忠心，嘴上說了可不算……崔兆，你先來。”
被點名的那人即刻站立起來，弓腰持燭于眾人身后繞行，來到齊王的前方，而后雙手持燭，跪于地上，將火燭高高舉過頭頂，擲地有聲道：
“臣，聽令！”
齊王看了他一眼，平靜的聲音在黑暗中穿行，落地成泥，長成了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山岳：
“四年前的春末，你巡查涼州青亭縣時，看上了一名良家女子，想要納其做妾，那女子不肯，你便令人強搶，失手打死了她的父親，后來女子報官，你買通了當(dāng)?shù)氐目h令，并承諾其好處，那名女子一家便因「污蔑要官」的重罪入獄，此后再無聲響。”
“可有此事”
齊王話音徐徐落下，崔兆雙目死死盯著地面，恐懼與震驚爬滿了他的面容，若不是他此刻低著頭，怕是已全讓齊王看見。
但他很快便調(diào)整了自己的心態(tài)，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抬頭神色堅毅地對著齊王道：
“王上，此事純屬外界風(fēng)言風(fēng)語，切不可信啊！”
“臣為齊國做事十四年有余，一向以齊國國律規(guī)勸自身，不敢絲毫松懈，怎會干出欺壓良民之事”
齊王與他對視，那雙原本醉醺醺的雙目，不知何時竟完全褪去了酒氣，利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這么快就忘了啊……你還真是貴人多忘事。”
“不過你忘了，她卻沒忘。”
崔兆一聽這話，身子猛地一僵。
齊王笑道：
“沒認(rèn)出來”
“剛才那名在你面前一直跳舞，翻轉(zhuǎn)長袖的那位……”
在齊王的提醒下，崔兆漸漸回憶起來，腦海中早已經(jīng)被他淡去的記憶開始重新翻滾，他的鬢間滲出了豆大汗珠，一滴一滴落下。
“王上……”
崔兆開口，咬著牙道：
“臣的確未曾做過此事！”
“還請王上明察！”
齊王點點頭。
“明察，必須明察。”
他對著黑暗揮了揮手，淡淡說道：
“都聽見了……拖下去，查清楚。”
崔兆渾身僵硬，其余人皆是看向了他的身后，黑暗中忽然吹來了一道陰風(fēng)，熄了他手中燭火，接著便伸出了一只手，抓住崔兆的頭發(fā)，在他凄厲的慘叫和求饒聲中將他拽入了黑暗的深處，最終徹底與那片燭火照不亮的黑暗死寂融為一體。
感受著這份噪雜背后的寂靜，剩余的十八人后背已是冷汗淋漓，開始絞盡腦汁回想著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那些「虧心事」。
“諸位莫急，今日時間充足，咱們挨個挨個來。”
齊王開口，接著便又點名一人：
“崔志恒。”
崔志恒瞳孔驟然縮緊，雖然心頭拔涼，卻還是只能硬著頭皮自眾人身后繞行于齊王眼前，跪伏于地。
他一言不發(fā)，心中恐懼，此刻被煌煌天威一照，竟不知該說點什么。
齊王單手拿著火燭照在了文卷上，視線隨光影向下，徐徐道：
“也是四年前，仲夏時分，你負(fù)責(zé)征收祁城稅務(wù)的時候，有顧姓一家因為男人在行商途中離世，家中斷了收入，恰逢男人母親重病，女人花了家中存續(xù)，以至于沒有余錢賦稅，你便拿那女人的兒子作脅，逼女人去了青樓賣身，后來那女人的兒子因此被塾中欺辱，跳河自殺，女人也徹底成了瘋子，死于城外荒山……此事可真”
崔志恒渾身發(fā)冷。
這些小事……連他自己都快忘了，齊王為何會知道，而且還知道得這般詳盡
眼前這位年輕的王，不是一向花天酒地，不問朝政么
這到底……
見他遲遲不回話，齊王冷冷一笑。
“寡人記得齊國有明確律法，百姓若是當(dāng)年無閑錢賦稅，可以順延至多三年，而且如今并非戰(zhàn)時，為了一點兒稅務(wù)，逼死一家老小，你們……就是這么為我齊國盡忠職守的”
ps：5000字請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