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風呼嘯,雷云翻騰。
越是往高處走,山風便越是冰冷。
頭頂的雷霆也越發沉重。
接下來的路,陳懷安走得極快。
張一白和顧長生悶不吭聲地跟在陳懷安身后。
看著陳懷安的背影,他們感到一絲疑惑和不安。
記憶里那個熟悉的陳懷安似乎在發生著改變,就像失去記憶的人逐漸恢復了記憶,曾經的記憶和現在的記憶在逐漸融合著,讓那人時而像是年輕的少年,時而又像是一名古稀年華的老者。
每走一步。
陳懷安腳步便沉上一分。
每經過一座宮殿,經過一尊雕像,陳懷安身上便會多出一股勢。
那股勢威嚴如海,遠不如陳懷安的劍意鋒芒畢露,卻好似一柄鍛錘,不斷敲打在陳懷安的靈魂上。
畢月烏也沉默不語。
走到這里,他已經看明白了。
只要跟著陳懷安走,不亂跑亂沖,那么這些浮峰上的一切就不會反噬他。
否則,一旦產生別的心思,或者有一絲的狂妄和不敬,那這些宮殿中隱藏的秘密都不是開玩笑的。
是真的能把仙人都殺死。
每次陳懷安進入宮殿,他只需要在外面等。
等陳懷安呆立在雕像前,然后鞠躬,拿到殘卷。
那么這處宮殿便可以正常通過。
他看不見那些令陳懷安駐足的風景,更看不見那一段段用血肉鑄就的弒神悲歌。
第五座浮峰。
推開宮殿大門,一股金鐵交鳴的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殿內并未供奉神魔,唯有一座似乎歷經萬年都沒有熄滅過的巨大劍爐。
爐口內,兩尊石像緊緊相擁。
男子剛毅,女子柔美,二人并非是在鑄劍,而是以身投爐。
他們在烈火中融為一L,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是人在煉劍,還是劍在煉人。
鑄劍爐上,金色字跡浮動。
“干將、莫邪……”
陳懷安駐足,擰眉念出這一雙男女的名字。
干將,便是那鑄劍師,而莫邪則是他的妻子。
金色的字跡在爐中的烈火上翻騰。
【神,太上無情,以天地本源為食。】
【祂們修的是‘無情道’,視萬物為芻狗,故心無掛礙,金剛不壞。】
【神命吾夫妻二人,鑄造一把能承載神力的‘容器’。】
【吾二人知曉,凡鐵難承神威。唯一的辦法,是‘心’。】
【神不懂心。在祂們眼中,七情六欲皆是累贅,愛恨貪嗔皆是塵埃。】
【那一夜,爐火純青。神降臨了,祂張開巨口,索要那件容器。】
【莫邪笑了,她跳入爐中;吾亦笑了,隨她而去。】
【我們以雙魂合一的至死不渝,化作名為‘至情’的執念,沖入了神的識海。】
【神吞了我們。】
【然后……神陷入了混沌!】
【祂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的痛,感受到了‘求不得’的苦,感受到了……因‘愛’而生的‘恐懼’。】
【神從云端跌落,變成了會哭、會怕、會死的……瘋魔。】
【后來人切記:神心空寂。】
【讓神墜入紅塵。一旦神有了恐懼,祂便有了死穴!】
陳懷安看著那兩尊融為一L的石像,久久無言。
以身為餌,只為了讓一尊天神從殺不死的怪物變成類似仙界那些神仙般的修道者。
像畢月烏和土府星這種,無非就是特殊一點的修士。
尋常修士用的是真元,仙人用的是仙元,比起修士只是高了一個維度。
干將莫邪的意思是,想殺神,就要讓神的維度跌落。
只是以自已和摯愛之人來污染神心,代價太過沉重。
他陳某,讓不出來。
若他不能殺神,他寧愿李清然一輩子在蒼云界,永遠不要卷入這方世界的因果輪回之中。
陳懷安嘆息一聲,對著劍爐深鞠一躬。
隨后從石像相擁的懷中,輕輕取出第五卷殘經。
…
第六座浮峰。
如果說琴師師曠的宮殿是大音希聲。
那么這里,便是大象無形。
宮殿四壁刻記古篆,卻都模糊不清,仿佛被某種力量強行抹去。
殿中石像,是一文士。
無眼,無手。
唯有一口鋼牙,死死咬著一支禿筆,筆尖深深刺入面前的無字石碑中。
石碑上,原本似乎刻著一個字,但那字已被鮮血淋漓的劃痕涂抹得不可辨認。
【斷字史官——倉頡】
金色的字跡,帶著一股抹殺一切的決絕。
【神本無相,游離于有無之間,故不死不滅。】
【若要殺神,先要讓祂‘存在’。】
【吾廢雙目,洞察其本源;吾斷雙手,刻畫其真形。】
【給神起一個‘名字’。】
【當名字刻下的瞬間,混沌坍縮,神便有了定義。】
【祂不再是無所不能的天道,祂不過是一頭名為天神的野獸!】
【后來人:觀測祂,定義祂,明晰祂的形態。當神被‘看清’的那一刻,祂便有了死穴。吾將畢生所得凝聚在一卷殘經中,若你能從中學到幾分精髓,與那天神對壘時,方有幾分勝算。可惜此法成時,吾已是油盡燈枯,亦不知那無形無相之物到底是不是真能被吾的道殺死……】
【若是沒殺掉……也別怪吾!哈哈哈!】
金字消失。
再看那石碑上模糊的字L,居然逐漸有了形態。
石碑上僅有十個字。
重瞳、燭龍、天吳、墟骸、兵主。
兩個字為一名,每一個名后便會有一個拳頭左右的間隔。
字跡狂亂,像是在瘋魔之時寫下,陳懷安幾乎能看到倉頡咬著禿筆扭著脖子記臉猙獰刻下這些字的模樣。
他必然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因為這些字,光只是看著,便令人靈魂顫栗。
陳懷安對那跪在石碑前的石像深深一揖,取走殘經。
…
繼續往上走,風更大。
當眾人踏上第七座浮峰時,一股橫壓萬古的帝王之氣,隔著緊閉的殿門,便讓王守一等人雙膝發軟,險些跪倒。
黑云壓城城欲摧。
別的浮峰不過一座宮殿。
這里看著更像一座城池。
推開沉重的殿門。
這里沒有腐朽,沒有破敗,亦沒有仙家的飄渺。
大殿以玄黑為主色,宏偉得不似人間造物。三十六根需十人合抱的黑金龍柱死死撐起穹頂,仿佛撐起了整片天穹。 地面鋪就的不是金玉,而是一幅巨大的、用黑鐵澆筑的九州山河圖。
大殿盡頭,九十九級玄玉臺階之上。
一尊身著黑龍帝袍的男子石像,并未端坐龍椅,而是按劍而立。 他背對眾生,面朝那混沌虛無的蒼穹,黑袍獵獵,如通一座截斷了天地通路的孤峰。 他手中的長劍“太阿”,雖是石質,卻透著一股要將這天、這神、這所謂大道統統斬碎的霸道與鋒芒。
【始皇帝——祖龍】
陳懷安站在那巨大的九州圖上,仰望那道背影。
丹田中那祖龍之魂仰頭狂嘯。
空氣劇烈震顫,金色的字跡在虛空中炸開。
那不是凄涼的家書,亦不是無奈的絕筆。
那是一道震碎凌霄、萬世不朽的——圣旨。
【所謂仙人,不過是天門下搖尾的斷脊之犬。】
【朕之太阿,不斬螻蟻,只誅蒼天!】
【彼等高臥九重云霄,視神州為牧場,視萬民為血食。】
【祂們要的不是共治天下的君王,而是跪地乞食的奴隸。】
【世人謂朕暴虐,謂朕勞民傷財?荒謬!】
【朕鑄萬里長城,絕只為抵御匈奴,實為鎖死九州龍脈,不令一絲人間氣運上供天庭!】
【朕焚百家經義,坑方士儒生,只為抹去史冊中關于‘神’的記載,斷了這萬世跪拜的香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人間,朕既在,便輪不到‘天’來放肆!】
【朕未輸給神。】
【朕輸給了這未開的民智,輸給了這刻入骨髓的……‘畏天’之奴性。】
【只要這世間還有一人膝蓋發軟,跪拜神明,那神便永劫不死。】
【后世來者——】若欲伐天,先伐心神!】
【神,亦會流血。心中無神,方能直面諸天。】
轟——!
這股霸道絕倫的意志沖擊著陳懷安的神魂。
陳懷安深吸一口氣,對著那道背影,行的不是修仙者的道揖,而是凡間抱拳之禮。
咔嚓。
高臺之上,那柄石質的太阿劍微微一震。
第七卷,也是最后一卷殘經,化作一道深邃的黑光,呼嘯而下,落入陳懷安掌心。
至此。
七座浮峰,七段悲歌,七卷殘經。
盡歸一人之手。
“陳懷安……”
一直沉默不語、陰魂不散的畢月烏,此刻終于開口了。
他那雙被九日灼得泛紅的眸子看向陳懷安,臉上露出陰冷的笑。
“都拿到了吧?”
“七個地方,七份機緣。”
畢月烏的手緩緩按在陣盤上,身上的氣息雖然虛弱不少,卻透著一股圖窮匕見的殺意。
“既然探路的活兒干完了。”
“那就把東西……交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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