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根本態度”四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這已不僅僅是關于一次會議發言的準備,更是對他方才那份人事決定最有力的注腳——他拒絕林強任副鎮長,并非針對個人,而是出于對干部任用“制度”和“規矩”的敬畏與維護。
副鎮長的選拔,同樣是一項嚴肅的“程序”,不容輕慢,不容摻雜過多私人情感與交易。
“明天雖然只是例行程序上的確認,走個過場,”他微微一頓,似乎刻意讓劉明迪聽清他對這個確認其副縣長地位的“程序”所抱有的淡然態度,表明他并非戀棧權位,而是尊重規則本身,“但既然上了臺,該做的準備還是得做足,馬虎不得。”
“這也是基本的態度和必要的尊重。”
劉明迪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他明白了,江昭陽用“程序”、“規矩”、“態度”這些冠冕堂皇卻無懈可擊的詞匯。
為他自己的選擇筑起了一道堅固的圍墻,也徹底關上了就林強任職副鎮長問題繼續商討的大門。
“我先告辭了。”江昭陽不再多言,平靜地說完最后一句,伸手,穩穩地拉開了那扇厚重的門。
……
翌日,春奉縣人大會議室。
陽光穿過新換上的厚重棗紅色天鵝絨窗簾縫隙,斜斜切割著室內光線,在深色大理石地面投下明暗分明的棱角。
春奉縣屬于人口百萬的大縣,常委人數有45人之多。
會議室濟濟一堂,黑壓壓一片。
江昭陽端坐在領導席位靠前的位置,嶄新的深色西裝剪裁合體,熨帖得一絲褶皺也無。
他雙手交疊置于桌沿,腰背挺拔如松。
縣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陳琪珙走到主席臺正中的話筒前。
他清了清喉嚨,聲音被擴音器送到會議室的每一個角落,字字清晰、語調平板:
“根據組織研究提名,推薦江昭陽同志為春奉縣人民政府副縣長候選人……”
“該同志政治堅定,自覺在思想上政治上行動上同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有較為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和處理復雜問題的能力”
“……在推動經濟社會發展和維護社會穩定方面做出了積極貢獻……熟悉政府工作,有較強的組織領導和統籌協調能力……”
標準的套話,精準的排比。
江昭陽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前方虛空,嘴唇微微抿緊。
陳琪珙的“推薦說明”落入尾聲,會場上響起象征性的掌聲。
話筒移到了江昭陽面前。
他緩緩站起身,步履沉穩,不疾不徐地走到主席臺中央。
燈光似乎更加集中了些,照在他的臉上,也照亮了臺下每一雙形狀各異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氣,并沒有翻開任何講稿。
短暫的沉默之后,聲音從他胸腔深處發出,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敲打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
“感謝縣委提名。”
“感謝人大常委會的鄭重審議。”開場白極其簡練。
“副縣長,不是一項榮譽,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書。”
他微微停頓,目光如同一束冷光,掃過會場。
其中幾道復雜閃爍的視線被他捕捉到,又不動聲色地移開。
“責任書的一端,指向著權力中樞的決策制定。”
“另一端,則必須深深地扎進泥土里,扎進老百姓吃飯穿衣、看病吃藥、呼吸一口干凈空氣的實在訴求里!”
他的聲音陡然清晰有力,每一個重音都砸在凝滯的空氣里,“尤其是在春奉縣!”
“在我們一些地方,工業發展與環境承載之間繃緊的弦,已經拉到了極限!”
“琉璃鎮的濃煙籠罩的不僅是工廠的上空,更是十萬老百姓的健康和子孫后代的青山綠水!”
臺下細微的騷動如同被驚起的漣漪。
主席臺上張超森是特邀與會代表。
那張本就線條冷硬的臉上,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和嘲弄。
接著,江昭陽開始了他的正式發言。
他回顧了春奉縣近年來的發展,沒有空泛的套話,而是列舉了幾個具體的數據和事例。
他談到了當前面臨的機遇與挑戰,分析得清晰而透徹。
他重點闡述了自己對未來工作的思考,從綠色產業發展到鄉村振興,從民生改善到營商環境優化,思路清晰,目標明確,措施具體。
他的語言樸實,但邏輯嚴密,充滿了務實的風格和一種內在的激情。
“副縣長是干什么的?”江昭陽的聲音倏地一轉,陡然拔高,“就是要在發展的十字路口,充當最清晰的坐標!”
“這個坐標,絕不能是空中樓閣。”
“它必須建立在老百姓真真切切的獲得感和安全感上!”
“任何背離這個基點、只求表面光鮮、只算賬面數字的所謂發展,都是飲鴆止渴!”
“都是對人民的犯罪!”
他猛地抬起右手,食指有力地指向一個方向,仿佛穿透了會場厚重的墻壁,指向琉璃鎮那巨大煙囪所在的方向。“退污還綠,是縣委縣政府早已定下的鐵板釘釘的方略!”
“是春奉必須邁過的一道生死門檻!”
“這絕不是一句口號,而是真刀真槍的行動,要有壯士斷腕的決心,要有刮骨療毒的勇氣,更要有咬碎牙齒落實到底的恒心!”
最后一段話,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卻蘊含著更為沉重的分量:“未來幾年,這副擔子重如山岳。”
“我將始終堅持一個‘實’字當頭:察實情!說實話!謀實招!求實效!”
每一個“實”字都像一塊青石,擲地有聲。
“用雙腳丈量這片飽含期盼又傷痕累累的土地!用真心傾聽每一個微弱的訴求背后沉甸甸的生命重量!”
“讓春奉老百姓在每一個清晨推開門窗時,真正呼吸到清新、看到希望!”
“這才是我江昭陽未來工作的唯一方向!”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粉飾太平。
沉甸甸的現實如同鉛塊被投下,打破了會場那層精致的、刻意營造出來的一致和諧的表象。
江昭陽微微鞠躬,沒有再看臺下任何一張臉,轉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身后靜默了一瞬,然后爆發出一陣前所未有的熱烈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