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狄那張沉睡的臉近在咫尺。
酒精和縱欲讓他臉上的橫肉松弛下來,嘴角甚至掛著一絲丑陋的涎水,在床頭幽暗的燈光下泛著令人作嘔的油光。
他赤裸的胸膛隨著鼾聲起伏,上面還殘留著不知屬于哪個女人的、同樣刺目的玫紅色唇膏印痕。
這副尊容,與她記憶中那個永遠干凈清爽、眼神清澈、連觸碰都帶著珍重與克制的江昭陽,形成了最殘忍、最徹底的毀滅性對比。
一個在天上,是皎潔的明月;一個在泥里,是腐爛的蛆蟲。
巨大的絕望如同黑色的冰海,瞬間淹沒了她。
這軀殼的痛,如何比得上靈魂被凌遲的萬分之一?
窗外,沉沉的夜色濃得化不開,如同凝固的墨汁。
暴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歇,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房間里,只有何狄那一聲聲粗重、規律、如同宣告著無期徒刑的鼾聲在持續地、單調地回響,像沉重的鼓槌,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柳雯已然化為齏粉的心上。
每一次鼾聲的起伏,都像在提醒她,這地獄般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這被權力和父權聯手獻祭的、暗無天日的人生,永無盡頭。
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刺痛。
黑暗中,她睜大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上模糊的陰影。
怪父母嗎?當然怪!
父親柳璜的貪婪算計,母親朱潔玉的推波助瀾,是他們合力將她推入這深淵。
可是……一個冰冷刺骨的聲音在心底最深處響起,帶著自毀般的殘忍:柳雯,你自己呢?
那點可恥的虛榮心,此刻像毒蛇一樣噬咬著她的靈魂。
當初,當父親描繪著嫁何狄后未來的榮光,當母親暗示著何狄背后張超森的滔天權勢,她難道沒有一絲動搖?
沒有一絲對唾手可得的“體面”和“風光”的貪戀?
尤其是在江昭陽“死訊”傳來,她整個世界崩塌,陷入無邊絕望的泥沼時。
那根看似能將她拉出深淵的“富貴”繩索,她難道不是半推半就地、甚至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僥幸,抓住了嗎?
她貪戀那份被旁人艷羨的地位,貪圖那份不再需要奮斗就能獲得的“尊榮”,她怕極了失去依靠后的飄零無依。
正是這點貪圖,這點軟弱,讓她在父親遞過那杯名為“交易”的毒酒時,沒有拼死打翻,而是閉著眼,懷著對“前程”的幻想,自己咽了下去。
“嫁誰都可以,就別嫁何狄!”江昭陽那清朗、堅定,帶著洞悉一切憂慮的聲音,此刻無比清晰地在她死寂的腦海中炸響。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她悔恨的神經。
當時,自己只覺得他這話帶著醋意和不舍,并未真正放在心上,甚至心底深處還隱隱有一絲被爭奪的、病態的滿足感。
現在回想起來,他那雙總是盛滿溫和笑意的眼睛里,當時分明是沉沉的、近乎絕望的警示!
他比任何人都更早看透了何狄骨子里的腐爛,看穿了這樁婚姻背后骯臟的交易和注定的悲劇。
可現在明白,太晚了。
她親手摔碎了水晶球,里面曾經倒映著和江昭陽可能的、干凈明亮的未來碎片,再也無法拼湊。
而現實,只剩身邊這具散發著惡臭、打著鼾的軀殼,和她口中苦澀到麻木的、名為“苦果”的玻璃碴。
她正用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一口一口,緩慢而絕望地將它們嚼碎,咽下。
冰冷的月光從厚重的窗簾縫隙擠進來,像一道慘白的裹尸布,無聲地覆蓋在她身上。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這微弱的刺痛,是她此刻唯一能確認自己還活著的證據。
清晨,柳璜去農業局上班。
他腳步的皮鞋踩在樓梯上,發出清晰而單調的回響。
這聲音顯得有些刺耳。
原本嘰嘰喳喳、如同麻雀開會般的議論聲,在他身影出現在拐角的一剎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驟然扼住了喉嚨,“唰”地一下徹底消失。
緊接著,就是一陣慌亂的窸窣。
柳璜眼角余光瞥見,靠近樓梯口的那間辦公室門口,一顆腦袋正以極快的速度縮了回去,門被輕輕帶上,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如同某種緊張的宣告。
另一處虛掩的門縫后面,人影晃動,瞬間消失不見。
空氣里只剩下他鞋跟叩擊地面的空洞聲響,一下,又一下,敲得他心頭也跟著發緊。
那股如芒刺在背的不適感,驟然尖銳起來。
他們在議論什么?
這鬼祟,這躲閃,這彌漫的竊竊私語,目標似乎隱隱指向的是自己?
這個念頭一閃,柳璜心頭猛地一墜。
他快步走進自己位于走廊中間、掛著“局長”牌子的辦公室,反手關上門,仿佛要把外面那無形的針刺隔絕在外。
寬大的紅木辦公桌,整齊碼放的文件。
他坐進寬大的皮椅,椅背柔軟,卻絲毫無法緩解脊背的僵硬。
那芒刺感并未消失,反而在這安靜的空間里愈發清晰。
他深吸一口氣,按下內部電話的快速鍵,聲音刻意維持著平日的沉穩,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力度:“老曾,到我這里來一下。”
沒過多久,門外傳來節奏熟悉的腳步聲。
辦公室主任曾昭推門進來,臉上帶著慣常的恭敬笑容,只是那笑容在觸及柳璜沉凝如水的目光時,微微凝滯了一下,顯得有些僵硬。
他輕輕帶上門,走到辦公桌前站定:“柳局,您找我?”
柳璜沒有繞任何彎子,目光銳利地直視著他:“老曾,外面怎么回事?”
“大清早的,一個個交頭接耳,探頭探腦,這氣氛很不對頭啊!甚囂塵上,都在議論些什么?”
他特意強調了“甚囂塵上”四個字,語氣里透著一絲被冒犯的威嚴。
曾昭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
他的眼神下意識地避開柳璜的審視,飛快地掃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他遲疑著,聲音帶著明顯的不確定:“柳局……這個……沒人議論您啊,真的。”